王永利：货币制度的演变

最近上海发展研究基金会、复旦大学经济思想与经济史研究所共同举办了“2021上海货币论坛——货币制度和机构：演变和理论”。中国银行原副行长、深圳海王集团首席经济学家王永利作了题为“货币制度的演变”的发言，以下是他发言的主要内容。     

第一，货币发展演变的基本历程与方向

我们基本上可以把货币发展的基本历程归纳为，从自然实物货币发展到规制化金属货币，再发展到金属本位制的纸币，再发展到国家信用货币。随着技术的发展，今天的货币依然在变化：从我们最早手上的现金货币，变成银行存款货币，变成所谓的电子货币，到现在的数字货币。这里讲的货币是广义的货币概念，不是狭义的现金概念。央行投放的货币，大头是投给金融机构，投流动性的，真正印出来的货币量越来越少。我们230万亿的货币量里，M0只有8万亿，真正用于货币支付的量更少。在几千年发展史上，信用货币基本上都是在各个国家金属本位制纸币遇到巨大问题，没办法执行下去时的一个被动选择。

二、货币为何必然脱离实物转化为信用货币

我们要明确货币是为财富交换交易服务的，核心功能就是财富的价值尺度。要发挥好这个价值尺度的功能有一个前提要求，即使保证币值基本稳定，如果大幅波动的话，交易很难顺利完成。要做到这点，理论上来讲，就需要保证一个国家的货币总量跟这个国家主权范围内法律可保护的、可交易的财富价值规模要对应起来。如果财富价值规模在扩大，你的货币总量要跟着扩大，反之也要跟着萎缩，这样货币的币值才能相对稳定，价值尺度功能才能充分发挥。如果这样的原理成立的话，原来充当货币的实物，不管是直接的实物还是货币作为本位制的这个实物，都必须退出历史舞台，回归其作为可交易财富的本原。黄金、白银必须退出来，它是可交易财富，退出货币舞台不代表它没价值，它一定还有价值，但是它不是货币，它的价值也要用新的货币来标识。从这个原理上来讲，今天再想用任何的实物作为货币或锚定物，都不会成功，因为这不是先进，而是倒退。布雷顿森林体系本质上是在坚守金本位制，因为这一条它就必然要退出，因为这是实物的供应，根本没有办法跟可交易财富的价值变化去对应。布雷顿森林体系退出以后，美元没有崩溃，尽管一度之间跟黄金、跟主要货币的汇率发生了大幅度波动，但是达到一定均衡值之后，它的影响力反而更大了。

货币必然要脱离实物，转化为一种纯粹的价值尺度，它本身可以不再具有物理的价值，而是建立在整个国家可交易财富的价值支撑和信用基础之上，受到国家主权和法律的保护。所以它既叫做信用货币，也要叫做国家的主权货币或法定货币，都是跟国家紧密相连。最早的实物货币，本身的价值就是它最大的支撑，但是一步一步它的价值的影响力在减弱，信用的要求不断在提高。最后如果你不跟国家主权或法律对应的话就带来一个问题，你发的货币没有法律或主权保护的财富跟它对应，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变化。

三、 信用货币的投放

当信用货币不再是一个实物，还要保证这个货币总量跟财富规模对应，主要有两个渠道，一是货币投放机构购买必要的价值储备物来投放基础货币。二是货币投放机构对其他社会主体借出货币（包括发放贷款、购买债券等信贷投放）。即根据社会主体的货币需求，由货币投放机构对其已经拥有或将会拥有的健康与财富的价值进行评估，在财富价值范围内按照约定的还本付息条件投放货币。

    信贷投放成为信用货币投放的主体，而且是保证货币总量与可交易财富价值规模相对应的一个关键。没有信贷的投放，货币就难以脱离实物，成为信用货币。比特币现在是没有信贷的，这一条决定它很难成为一个信用货币，它是一个实物货币，因为它高度模仿黄金的原理，总量设定，阶段性供应量设定，听起来很好，但是它根本没办法跟可交易财富的价值去对应。如果没有人拿比特币做信贷投放的话，它永远不会成为一个货币，它可能有很强的投资投机的价值，但是不是货币。信用投放是至关重要的，它是推动货币成为信用货币的一个重要方面。信贷投放不光满足了货币总量调控的需求，它推动了货币表现形态和运行方式的深刻变化。

四、 信用货币质量管控的基本要求

  信用货币突破了实物供应不足的限制，但是有可能带来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过量的投放。所以信用货币管理的核心目标，一定是保持货币总量和可交易财富价值规模的相对应，由此保持货币币值的基本稳定，为财政增长和交易服务。要做到这条，要求准确测量和把握全社会的物价总水平的变化，但是这个是很难做到的，因为财富分布极广，同时又有上下游的关系，不停地在交换。现实中只能取一些跟人们生活密切相关的消费品作为样品，形成CPI，作为一个核心指标来观察，根据它来投放货币。

这种机制，各种因素诱惑，造成货币投放一定会超出财富真实的增长，产生超发。在这种情况下，信贷资产的质量成为决定货币质量的一个关键，必须要准确地识别，及时处置不良资产的损失。银行资产发生损失了，就意味着有超发。所以，不单是社会上要有严厉的信用体系建立，资不抵债要破产；资不抵债的金融机构，特别是放货币的机构，也得破产重组。这带来一个问题，如果整个金融机构圈大部分破产重组行吗？所以最后要求，货币投放机构必须划分为单一的中央银行和无数的商业银行，赋予其不同的职责，进行不同的管理。其中的央行不能破产，但是资不抵债的商业银行一定要倒闭。

五、信用货币面临的突出挑战

在这样一种体制下，信用货币面临着很多挑战。第一，社会物价总水平难以准确测度。现实中要准确测度所有财富物价总水平变化是极其困难的，仅以CPI近似地反映物价（币值）变化，很容易出现严重偏差。第二，金融发展带来新的挑战。各种权益证券化金融产品大量涌现和频繁交易，在社会生产消费的货币需求之外，又产生了保值增值的货币需求，金融交易保证金又会分流实体经济领域的货币，并对实体财富和金融资产的价格产生影响。如果银行又对权益证券化产品（其基础资产已有货币对应）投资提供信贷支持，就可能造成货币的重复投放。第三，由这个问题就会看到不同融资方式对货币总量产生不同影响，直接融资不会影响，但是间接融资一定会影响。第四，央行的独立性和货币政策中性都很难保持。种种原因造成我们今天的货币超发是很容易的，而且很容易引发经济金融危机。

六、信用货币亟需深化改革完善监管

第一，要有良好的国家治理理念和体制，科学合理地处理政府与市场、财政与货币的关系。为什么强调国家治理？因为今天央行独立性没有了，同样的政策在不同国家治理里的效果一定不一样，所以国家治理才是货币的第一问题。第二，改进社会物价总水平的检测，提高准确性和前瞻性。第三，科学运用各种货币政策调控工具，协调好央行基础货币投放与银行信贷投放的关系，保持合理充裕的流动性和货币总量适度增长。第四，积极探索和推行央行数字货币，加强央行对数字货币用户信息及交易数据的全面归集，通过数字货币全方位、全流程的监控，提高货币政策准确性、有效性。

七、 货币创新发展不能违背其发展逻辑

信用货币是主权货币、法定货币，在国家主权依然存在，世界尚未实现一体化的情况下，要打造和运行超主权货币是不太可能的，货币的非国家化设想很难实现。第一，比特币、以太币等纵向及阶段性供应量完全由系统锁定不可调节的去中心化网络内生数字币，只能是新型资产，可以投资炒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流通货币。第二，与单一法定货币等值挂钩的稳定币，其实是“代币”，只能在设定的范围里去流动，不可以自由流通以冲击法定货币。第三，更重要的是，与一揽子法定货币结构性挂钩的超主权货币难以成功，不能与其挂钩货币并存。2019年6月18号Facebook发布了Libra白皮书之后，无数人认为Libra一定会冲击法定货币。但是我一直告诉大家，Libra根本落不了地，今天Libra退了一步，可能要推出来单一与美元挂钩的Diem。为什么这样呢？如果它能推出来的话，那SDR早就可以了，为什么SDR不能成为一个流通货币，只能是一个存储的东西？因为SDR成为一个法定货币的话，能不能跟它挂钩的货币同时并存呢？如果同时并存的话，对那些法定货币会不会带来严重冲击？为什么欧元一推出来，原来欧元成员国的法定货币全部都退出？因为从货币原理上来讲，一个国家不可以同时并行两种以上的法定货币。很多人以为欧元是个超主权货币，但我认为欧元是区域主权货币，不是超主权货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