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琦
文学中情爱、性爱、欲望的书写一直是创作界和理论界关注的热点，当代文学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创作实践，也对这一现象有着不断的思考。它提供给我们的不只是一种创作题材的选择问题，同时也是一面可以深入关照文学内部的镜子。商业文化的全面渗透，使人们开始潜移默化的放弃对精神文化的形而上追求,下半身写作，性文学，木子美现象，芙蓉姐姐哗众取宠等等，文学的启蒙性、理性均在这种消除一切道德的写作中退居边缘。很多作家在创作时，发现那些非崇高、非神圣的人类生存本相十分合乎日渐低俗的大众口味，于是，他们开始走下精神殿堂，深入撩人心扉的原欲之海，放弃了“知识精英”这一社会角色，撤离了作为社会意识形态中坚分子的生存区域，他们不再是国家、民族或群体的代言人，而是成为了私人经验的表达者与私人欲望的倾诉者，他们“只述说着人物在食色这一层面上‘活着’的状态，他们既不高尚也不粗鄙，只是照人所需要的那样活着，其幸福只关系到自己，其痛苦、焦虑也丝毫不牵扯到国计民生。”
[1]欲望叙事对文学道德理想的削弱，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到知识分子及其代表的精英文化在与大众消费文化的较量中败下阵来。
《小城欲望》中也有一定的欲望叙事成份，男女主人公都是有一定知识背景且本性善良、追求上进的青年，然而面对命运的坎坷和挫折，他们不同程度上都产生了畸形的心态——利用对异性肉体的吸引来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小说的叙述话语明确地指向了纯粹世俗的个人生存现实，叙事都是针对生活现场，都是以世俗生活为依托，从这一点来看，小城欲望难逃欲望叙事的窠臼，加之书中大量描写性行为的场面，使小说具有一定程度的“犬儒主义”色彩。但读完小说之后，会发现它相对于那些纯粹的欲望叙事的小说，又有自己的突破性，具体有两点是值得肯定的：一是小说具有讽刺的批判意味；二是小说对于女性价值的肯定与权利的捍卫。
首先，小说具有讽刺的批判意味。《小城欲望》塑造了一群为追求自己的信仰和理想而孜孜不倦的形色男女，文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是悲剧型的人物，悲剧的根源在于太过执着自己的
理想，以至于不择手段。小说中男男女女为了达到自己既定的某种目的，相互之间发生了一系列令人发指的肉体关系，他们把这种肉体关系作为一种筹码，作为一种资本，最后作者都给予了这些人讽刺性的悲剧命运。从这一点来说小说是有一定批判、讽刺的锋芒的，比起那些沉迷于无头绪并且情迷意乱的一般欲望叙事的小说来说，这是一种突破。
小说的男主人公是最具代表性的，我们从他身上看到一个不达理想不罢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农村青年的奋斗之路。高建雄是个有理想、有才华的农村青年，一心想到城里安家落户，想和城里人一样过上好日子，更想在事业上大展宏图。然而城里没有给予一穷二白的他太多的机会，和城里人相比、和竞争对手们相比，他除了更会讨各种阶层、各个年龄段的女人欢心之外，再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于是这便成为了他谋生的一种手段，同时周旋于多个女人之间，一步步从她们那里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户口、房子、工作等等。但是，女人也不是生来就逆来顺受、任由他摆布的，他对女人的冷酷利用和始乱终弃，最终使他丧命于曾经被他玩弄，然而却深爱他的杜灵芝之手。对于高建雄来说，接奶奶和妻子到城里，并让她们过上好日子是他的奋斗目标，为了在城里扎下根，成为一个有户口、有房子的真正的城里人，他可以说是挖空心思，不惜丧尽天良的利用各种女人往上爬，尽管他的手段非常下作和无耻，但这是他作为一个人，追求自己理想的权利。读完小说之后不禁让人想到高加林、孙少平等很多文学形象，不论手段和途径是什么，从对于理想和希望的追求这一目的来看，这只是异曲同工而已，但是因为高建雄个人价值观的低下与鄙俗，采用的手段下作而且下流，最终使他死于非命。这样的结局与他多年来游戏于各种女人之间的潇洒自如，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讽效果，发人深思！这就是小说具有的讽刺性的批判锋芒，是一般停留于个人欲望表述的小说，如《赌金》、《障碍》、《没文化俱乐部》、《上海宝贝》、《糖》、《乌鸦》等等所不能及的。
其次，对于女性价值的肯定与权利的捍卫。小说中的众多女性，比如主人公杜灵芝、次要人物医生胡丽丽、纪苹和梁艳珍等等，她们都是在社会上享有一定地位的职业女性，她们独立、自信，不再依附于某个男性。相反，对于玩弄她们的男人她们给予彻底的反击，她们对男权社会的轻视，对受伤心灵的快速调整与安抚，构成了一种对女性价值观的重新思考和定位。如，胡丽丽主动结束和高建雄的不正常关系，选择了一个结婚对象之后当面刺伤高建雄的自尊心；又如，梁艳珍在看穿男人利用自己的真相之后，主动反击，先利用高建雄的俄罗斯奶奶的奇特身世以及高家特殊的经商生涯在舆论界造成一定影响之后，开始秘密的在俄罗斯市场发展，最终投资并顺利移民俄罗斯，令高建雄措手不及而付出了人财两空的代价。
小说中不乏对于女性欲望的描写，不仅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女性自我张扬的意识，而且对于女性自我价值、魅力的肯定，对女性的权利、尊严进行彻底的捍卫也是显而易见的。荒林曾说:“要强调女性的主体，美化和强化女性欲望经验成为策略，这能唤醒妇女记忆、寻找女性文化精神。”
[2]《小城欲望》中，女人都不再是任男人宰割的羔羊，每个女性，从主人公杜灵芝到各个次要人物，包括高建雄的发妻——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葛桂花，都非常的独立而且自尊，当她们发现男人的虚情假意之时，采取的行为是非常主动而且果断的，她们毫不眷恋的选择离开或选择报复，实际上就是一种女性尊严的肯定与捍卫。
表现得最为明显，所采取的行为最为偏激的女性就是女主人公杜灵芝，她是小说的关键人物，也是作者精心塑造的女性形象。杜灵芝是一个敢爱敢恨，可以为爱生为恨死的果断的女性，但她的命运坎坷而凄惨，就在高中毕业之时，由于父亲的私心，竟和副乡长串通一气，使她失去了贞操，可以想象这样的伤害对于一个未涉世事的女孩子来讲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这个对人生彻底失去信心的女人报复了父亲和副乡长之后，逃到城里遇到了高建雄，她疯狂的爱上了他，但她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高建雄失意落魄时的一个玩偶而已，她只不过是高建雄作为进攻别的女人而用来练手的工具而已。遭到遗弃，万念俱灰的杜灵芝从此走上了复仇的不归路，无论牺牲多大，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要报复他，这是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当杜灵芝亲手杀死了高建雄，被判死刑的时候，她没有一丝的后悔，相反很解脱。从杜灵芝的曲折故事中，我们看到了小说所宣扬的一种极度的女性维权意识，虽然手段和结局都几近夸张和极端，但从对女性欲望的挖掘的角度来看，终究也是对女性人性的一种深度演示，也不失为一种突破。
从描写类似于柏拉图之爱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到充分肯定了灵肉一致的爱情之作《人生》、《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等，这些作品大多是以某种审美的创造性给人以深刻的美感，而到了90年代，文学中的性爱描写成了只为性而爱的铺天盖地的鄙俗现象，赤裸裸的性占据了文坛写手的大脑，欲望叙事一再地突破读者的阅读极限，文学的书写陷入到荒芜的仅剩下肉体欲望的运动当中，流行于各个文化角落的猥琐、沉默、顺从、沉醉于自然欲望的叙事，一时之间成为一种争奇斗艳的“文化景观”，一部分作家的个人化写作常常满足于自我的表述，有意无意的放弃了人文主义理想和对人类存在意义的关怀，写作仅仅是为了证明自我的存在和释放自我的本能。
那么在当下社会文化的转型期，这类写作对文学的价值和出路究竟何在？展现在《小城欲望》中，对于新的生存可能性的热望和对生命理想的追求，对社会、人生的思考与关注，为这类小说注入了有活力有思想的质素，也为这类小说的创作提供了有力的借鉴，这是值得我们进一步仔细分析和思考的。
[1] 李洁非《新生代小说》(续)，《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2期。
1陈思和、杨扬《90年代批评文选》，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1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