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声
许冬林
自来水入池,有人在池边洗碟子,是瓷的碟子。听那水声,水声是碎的,一定是落在碟子里跌碎了,大珠小珠滚落。碎碎的水声,若无事扰心,听起来也悦耳。碟子和碟子在被叠放时,那声音也清脆,如玉相鸣。如果没有碟子,水龙头又大开,那水声不好听。无遮无挡,声音太鲁莽;无器具相碰之音掺夹,水声苍白。
春日早晨,又逢周末,赖在床上千里万里地遐思。这时,听邻家院里的洗衣声别样美妙,仿佛乘风远去的人重回人间,顿觉万物可亲。不是洗衣机的声音,是手洗。一阵漫长的搓衣声结束后,然后能听到水龙头打开后的哗哗水声,水声入盆实在铿锵,擂军鼓一般。声音渐由粗犷响亮转为低沉单调,你就能猜出那盆快满了。水声止,搓衣声又起,是邻家的女主人在给衣服清水。清毕,再次放水……即便在洗衣上,你都能听出劳动的节奏。是四二拍,一洗一清,循环四次。每一滴水都是一个音符了。
秋冬之际的夜雨落在香樟叶上,那声音听起来充满柔情。细细切切,像有人在窗外私会,情话绵绵,终夜不息。水衫叶子上的雨声没有这样的兴味,大约叶子太细太小,不能共振形成回音,所以雨声渺远到模糊。我疑心泡桐叶上的雨声也不大动听,叶面太大,那声音缺少节制含蓄之美。比如,有一滴雨落下来,砸到了硕大的泡桐叶上,“啪”——响了。“啪啪啪……”又在所有的大叶子上制造一片回声。一惊一乍的,像个长相平庸又心浮的女子第一回收到男人的情书,逢人就说,到处招摇。
少年时,住在覆有瓦片的老房子里,上半夜下雨,到凌晨听屋檐下的雨滴,别有情趣。只是那时人小阅历浅,不懂思乡,也不懂相思,点点滴滴到天明,那样的雨声白听了十几年。如今情怀有了,那样的闲寂幽独的雨声听不到了。
不仅听不到,且每到急雨之时,楼顶的水落在楼上楼下人家的遮阳棚上,不忍卒闻。是铁皮制的遮阳棚,一滴雨落下来,“砰——”像有人在叩门质问;一阵雨落下来,“砰嗒嗒——”那是一群人在砸门了。铁制遮阳棚上的雨声听了多年,觉得像悍妇一样可怖。是什么样的悍妇呢?就是像虎妞那样的悍妇,而你,刚好偷了她家的祥子,现在她带了一帮人和武器在窗外叫嚣。这样的雨水声里,忧惧满腹,余生要往哪里躲呢?
山中泉水之声是最耐听的。春暮,一人进山,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听水声,淙淙的,泠泠的,哗哗的,一路清唱,经过肥圆卵石和细长青草。水声里,嗅草木勃发的气息,看山坡上的杜鹃花开欲燃,那一刻,天地洁净如处子的明眸。水声渐近渐远,如同雏鸟的叫声,从林子里悠悠荡出来,细亮而清新,又萌动着一股生命的活力在里面。水洗身,水声洗心,一年进山洗一次,是厚待自己。进山听水声,万不可人多,人多就只有人声喧杂了,水声遁隐又哪里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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