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树花开

1，

每年春暮夏初这个时节，国色天香的牡丹渐次凋谢，芍药花、玫瑰花都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此时，并不起眼的楝树花悄然开放了。

我每天傍晚回家的路上，汉城路的南头就会有一缕缕浓郁的香气，迎面扑鼻而来，抬头寻去，楝树花开正浓，灿若紫淡紫色的小碎花绽在枝头，像云，像雾，更像一团浅紫色的绸纱，素雅而高洁。

在楝花的香味中，我记忆的大门被打开了。一段遗忘多年的童谣脱口而出：“小豆芽，咯咯蹦，俺到姥姥家过一蹦，姥姥疼俺，妗子瞅俺，妗子妗子你别瞅，楝树开花俺就走！”

唱起这首童谣，就想起了出生在楝树花开时的我的同伴——巧儿。

我家和巧儿家是邻居。巧儿和我同岁，她的家中有一棵长势并不茂盛的楝树，与巧儿一样显得瘦弱、干枯。但巧儿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由于瘦弱，她的眼睛格外显大。

巧儿有两个哥哥，母亲在她1岁的时候有病去世了。听大人们讲，巧儿的母亲不光人长得漂亮，心眼儿也最好，精明能干，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

可惜她性格再要强没有强过命运，一场大肚子黄病，夺走了年轻的生命。临走之前，她拉着巧儿父亲的手，迟迟不松开，说，最放心不下3个孩子，巧儿还小，你千万别让她受了委屈。

1岁的巧儿趴在母亲床头拽着母亲的衣襟，要吃奶。母亲眼含泪水，在恋恋不舍中撒手人寰。

巧合的是巧儿母亲去世时，也是在楝树花开的时候。迷信的老人就埋怨，说，巧儿妨死了她的母亲。

2，     

巧儿的母亲走后，她父亲承担了母亲的角色，又当爹又当娘。当时刚刚30出头的巧儿父亲，高大英俊，能文能武，在生产队任会计。

给他说媒提亲的人是一茬又一茬，前村的张寡妇对他很有意思。就因为小孩子们玩耍吵架，张寡妇偏袒自己的孩子，他断然拒绝了这门亲事。

为了不让巧儿和哥哥们受委屈，巧儿父亲下定决心自己带着3个孩子过日子，把她们抚养成人。当然这些都是听大人们后来讲的。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巧儿的父亲背是微驼的，给生产队里喂牲口。那时候生产队喂了好多大牲畜。放学后，我和巧儿把书包扔下，就去牲口棚里给骡子和马去喂草料。

每次去，都看到巧儿的父亲弯着腰，脖子上搭着一条看不到真实颜色的毛巾，和另一个人在用大闸刀铡草。另一个人单膝跪着，往铡刀下续麦草，巧儿的父亲抬起胳膊，用力按下铡刀。显然，他很累。

他一边干活，一边问巧儿饿不饿，说等哥哥放学后，一起吃饭，他早就把饭做好，温在锅里了。巧儿一边应着，一边和我一起疯跑。

有时候放学后，巧儿和我一起做完作业，我母亲就招呼她和她二哥天雷在我家一起吃饭。

说起巧儿的二哥天雷，他比巧儿大3岁，是一个内向的孩子。小小的年纪就很成熟，担当起照顾妹妹的职责，对妹妹疼爱有加，从不让其他孩子欺负妹妹。

他从来都是穿哥哥的旧衣服。过年时巧儿穿一件新衣服，他就会拉着她来我家炫耀，说，看我妹妹多漂亮！

母亲就会摸着天雷的头，说，你咋还穿旧衣服？

天雷高兴指着妹妹，说，我喜欢妹妹穿花衣服，我可以拾哥哥的衣服穿。

天雷和巧儿最喜欢到我家里来玩耍，我们家有好吃的母亲都会匀出来一份给他们兄妹俩吃。有时候天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发呆，看我们玩耍，偶尔他会跟着我们一起傻笑。

常常，夜已深，我早就趴在母亲膝头睡着了，天雷还坐在那里。母亲说，夜深了，天雷，回家睡觉去吧，明晚再来。天雷才恋恋不舍的走了。母亲就会叹息一声，可怜的孩子。

巧儿的大哥为了减轻家庭的负担，小学毕业后就去拜师学手艺，挣钱供弟弟妹妹读书。

3，

女大十八变。巧儿越大，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她是父亲和哥哥们的掌上明珠。

含辛茹苦的父亲背驼得更厉害了，懂事的巧儿时常给忙碌了一天的父亲打来洗脚水，用小手给父亲锤背。

有次我去找巧儿玩，看到巧儿在给父亲认针线。巧儿把认好的针递给父亲，父亲眯着眼，用他满是老茧，粗大的手指一针一线认真地给巧儿补衣服。

母亲经常说，巧儿的爹快成了女人家了，家里地里，都收拾的利利落落，连孩子们的烂衣服都补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

记的有一年，母亲得了猩红热，高烧不退。半夜里，我和姐姐哭着去敲巧儿家的们。是巧儿的父亲拉着平板车，一路小跑，跑了10多里路，把母亲送到县医院。

大冬天里，巧儿父亲都跑得汗水湿透了后背。

4，

楝豆虽苦，楝花却香。

斗转星移，寒来暑往。巧儿家的生活慢慢也有了起色，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巧儿高中毕业，上了大学。两个哥哥都已经结婚生子，单独过日子去了。

巧儿父亲脸上笑容虽然多了，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手掌的老茧更厚了，但手却没那么有力了。左邻右舍时常都说巧儿的父亲可以好好歇歇了，享点清福了。

是呀，巧儿爹苦了半辈子，又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3个孩子拉扯大，是该享福啦！

让任何人都没想到的是，巧儿的父亲却用一根绳索在院内楝树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时，也是楝树花开的季节。

大人们都说巧儿的父亲死得很平静，面色与活着时一个样。有人见到巧儿父亲死的前一天，他在巧儿母亲的坟前一动不动地坐了小半天，直到天黑才慢腾腾地走回了家。第二天上午才有人发现，巧儿的父亲已经吊在树上，早就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尽管巧儿撕心裂肺地哭喊，也得不到父亲的任何回应。一个普通人就这样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别说是在社会上，就是在那个普通的小村庄，也没有引起一阵波澜。也仅仅是3天后，村子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5，

前天，在我的小店里，我与老家的大婶啦呱时说到了巧儿和巧儿父亲。大婶说起巧儿父亲的死因。

原来是巧儿大哥在搬家收拾东西时，在旧木箱子里看到一张病情诊断书，单子上写着肺CA晚期伴骨转移，病情诊断书的名字正是巧儿父亲。

历经许多年后，我终于知道巧儿父亲的死因。

在习惯性的夜读中，我看到书中说，楝花也叫苦楝花，花期很短，短得可怜。触文生情，我不由地想起巧儿家的那棵苦楝树，想起巧儿那苦命的父母亲。

她们的生命如楝花般短暂，但她们的行为如同苦楝果一样，经过夏秋，越过冬春，一年四季牢牢地挂在树上，直到来年楝花开满枝头。

随着夜风又从窗口又飘来一阵楝花的幽香，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巧儿父亲佝偻的身影和苍老的面容。他的命运虽然如同楝豆般苦涩，但他留给子女们的是楝花般的清香。

合上书本，困意全无。我不禁潸然泪下，一阵悲痛萦绕心间，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