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带你这样玩西湖（组诗）

作者：黄亚洲

龙井问茶

天下好茶无数

最有名的一株，掉在一口井里

坐井观天

天是一盏茶盅，青瓷做的

清明前后，泡一壶龙井

乃人生最高享受

而且要坐在龙井村里，微微转脸

看春雨从云里喷出，冲泡

朵朵茶山

“十八棵御茶”，现在已经用围栏卫护

乾隆老儿喝过的那一口

眼下价格，是黄金

或是钻石

茶妹子一直坐在家门口炒茶

一座青山，在锅里翻滚，驾轻就熟

她的手法，其实并不复杂

无非是用最柔和的动作，让一口千年古井

岁岁保持

抽取的快感

满陇桂雨

夜空里所有的星星，都在白天，落到

一棵树上

并且眨动眼睛,以她们最习惯的这种暗中的方式

送出秋波

我端坐树下，整整一天，嗅闻历史的书香

一只月饼跟着我

这就是说，月亮也下来了

翻动古籍，说笑，点头

觉得生活本来的气味，就是这样的隐隐约约

待到夜晚终于降临，我犯愁了

知道自己，已经回不进城市

端坐一天是个错误

城市里所有的星星，都没有树上的气味

城市里粗粗细细的树杈，都是

排气管

双峰插云

追求双赢恐怕已是定局

他俩对白云盟誓，不搞独领风骚

流云显然为此感动，同时偎依于双方

也不怕小报造谣，说这个动作

织成了一妻两夫

若是一个操琴，另一个马上洗耳

若是一个拔刀，另一个立即袒胸，相互之间

并无流血之虞，虽说胆小的白云

经常作出绷带之姿

培养一个健康的反对党，才算得一等景致

西子湖哪里只善于眉目传情，早已

熟谙政治

六和听涛

如若听见的是怒吼，是焦燥和不安

一种来自大海的带咸味的反叛，那么

你就是一尊

有军衔的老纳

谁能像你这么气定神闲

你的袈裟或者盔甲，是血的彩妆

但你低眉低眼，始终不动声色

你只让海风，做转经筒

一圈一圈，绕着你八面塔檐

如若听见的是一种低语，是钱江顺流的呢喃

一种春江花月的梦幻，那么

你就是一个

参悟的智者

不管红尘有多么庸俗多么平凡

你总是委托檐下的风铃，这灵魂的声响

向八个平凡的方向

捎去一份平安

携六重和谐，坐山海之间，什么你都能听见

尤其是钱塘大潮，或惊雷裂帛

或杀声震天，但

只消你提铃一摇，就能消弭叛乱

打坐一千年，你都这么稳健，只因

杭州是你嘴边的一句经文，或者说，杭州

是你脚下精美的竹箧里，十万册带黑瓦的书卷

和平不能打翻

我多么喜欢在涛声里与你交谈

涛声是战争的宣言，惟有你

听得出水里有火，火中有盐

听得出淡，听得出咸

天下总有许多事情，我们不甚清楚；但你

总能用八面风铃，这杭州腔的梵音，每天

将涛声翻译成土地，将土地

翻译成长天，将长天翻译成永恒，并且

让永恒收拢翅膀

收拢成一只鸽子，降于塔尖

来六和塔，不仅听涛，重要的是听风铃

这灵魂的一问一答，这

一江战鼓的梵语方言

这历史的沉默与惊叹，这

民族命运的

浪舒浪卷

柳浪闻莺

小时候玩皮弹弓那会儿，就翻弄过

这群柳树的发辫

寻觅鸟窝

浪花翻腾处，总会看见“日中不再战”石碑

那柱瘦瘦的礁石

长大了，喜欢捧着书，撞着柳浪踱步

这时候就希望有黄莺儿，把单词

一粒粒给我啄来

如果黄莺儿变作了凤凰，你就会知道

我多么想考上状元

再长大，还是这里的常客

悄悄慌乱的，是少年的心，总是想

躲在这里梳理一番

这里有太多的绿颜色的梳子

不是想着战争，不是想着和平

那都是

离少年很远的一些事情

显然，一个少年，怀上了春

爱情这东西容易受惊，它是柳浪深处，那只

最小的黄莺

黄莺儿知道，这柳丝一根一根

都是丘比特的箭

杭州城大多数少男少女，都在这里

受刑

柳浪闻莺之二

所有柳树，都梳着运动发型

所有的黄莺儿，都是亮晶晶的发夹

我的童年奔跑于其间，我发育的迅猛

仰赖于女性的气息

我要是跑得快一点

就容易把黄莺儿撞得四散

网住我的那些头发，会更加蓬乱

也更加亲密

从涌金门到清波门的这一段天空

绿色的发丝，织得密不透风

春天的风拼劲才挤过去

夏日的风很难再挤进来

除非台风，那是爱情的狂乱状态

不可多取

告诉你，成群的黄莺儿一直追啄我的童年

让一段生命的奔跑，惊喜交加

告诉你，柳浪的底部，那柱

始终勃起的“日中不再战”石碑，与我

有相同的感受

三潭印月

香炉，不知在哪个朝代倾翻

三足朝天

残余的烟火，引得全世界的相机

在这里一齐咳嗽

没有咳嗽的，只是月亮

许多事情对她来说都不是事情

她习惯俯视历史翻复，她的目光，总是

深沉为倒影

这一异常平静的心绪，在今夜

优美成一个景名

这种俯视，已经很长久了

一连串的历史跌破在水面上

涟漪一样聚散

而且，通常都是三足朝天

能给这世界真正敲上章的，只有

月印

而香炉朝天，这样的历史又何其深刻

优美的历史，其实都是三足朝天的

全世界的相机都喜欢咳嗽

呛声历史，根本来不及说话

岳元帅墓

就算那三男一女跪了下去

八只膝盖跪成石头

那墓看上去，也没有高出多少

墓顶，青草耸立

春天在怒发冲冠

冠，倾翻了，积满泪水

人们习惯地把它称作西湖

墓的尺寸，一直如此，不算大也不算小

从大的方面看，这体现了半壁江山

打小的方面看，这不过是

一个百姓起码的忠良

他儿子岳云，一个更小的墓

做在他身边。是同一把刀，送他们上的路

风波亭外摇动的树告诉我

为什么杭州，几乎每年

都要走过台风

就算西湖风浪大作

那四个跪者，也坚持默不作声

那些风浪，包括游人的唾沫

一方是两个卧姿，一方是四个跪姿，就这么

长期对峙

让后人，用各自认为正确的公式

测量海拔，计算输赢

灵隐禅踪

整座飞来峰，均从印度搬运

更不消说其他的，都“西化”成啥样了

我今天思考的，就是踪迹问题

听那冷泉，一年到头，说是都是潺潺的梵语

鸟儿，总是低唱尼泊尔歌曲

灵隐寺鼓钹连天的吟诵，每一句

都来自精心翻译的西域经文

或鸠摩罗什，或玄奘

一个素不识字的老太太走到这里

也能熟练操作“南无阿弥陀佛”这样的外语

有点不可思议

当年，我为应考，常来冷泉复习俄文

那个时代游人稀少

我大声喊出的单词个个“西化”

其中一个单词“苏维埃”，至今还是

我们最习惯的领导模式

现在这里游人如织

绿荫间，夏蝉一直在致欢迎词

那个无限拖长的缺乏四声的音调，也很难相信

它是国语

至于大殿上的木鱼，打出的那串

无休无止的省略号

更不是

本土的发明

平湖秋月

谁把一座广寒宫，迁到孤山

叫一盆西子湖盛满月光？

在很多时候，我们

都愿意借鉴猴子的情状，从一面镜子里

抚摸月亮

抚摸一张被李白反复抚摸过的

脸庞，抚摸自己的心

在静静的典雅的抚摸中，争取让我们

变走猴的模样

我知道，题这“平湖秋月”四字的，是康熙

但我想，也有一种可能，是吴刚

他用斧头代替羊毫，选择今夜

题写桂花之香

月色再亮，也仅够照耀这片湖水

湖面再广，也只能装载一个月亮

作为杭州诗人，请允许我写下

如此自私的断想：

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就是中秋之夜

叮叮咚咚伐木的声响

人间最缠绵的相思，就是后半夜

被月光打磨过的

桂花之香

雷峰夕照

那时候的雷峰塔还没有迁址

夕照峰与斜阳，都比现在惨烈

那时候的雷峰塔也没有电梯

它残破的底部压着川妹子白素贞

夕阳，用它满是青筋的手指，哆嗦着

抚摸塔砖，与其说

这些土砖是宝塔的皮肤

不如说是太阳劣质的漆色

双方最后的帮衬，是这道风景的主题

必须互为拐杖，死撑到底

一个共同的目标，是双方都秘而不宣的：

决不能让白娘子，获得重新评价

南屏晚钟

就应该让这样沉郁的声音来做湖水的皮肤

以代替飞鸟在白天的翅膀

代替风

就应该让湖面，在声音的覆盖下

归于宁静

南北几个大寺的佛，都要在

水面上相会

荷花正盛

就应该让一盆湖与三面的山，进入晚课

被船桨点乱的穴道，应该不留痕迹

谁在湖边喊：快回家吃饭

这喊声与钟声，属于

同一种哲学

最后一只鸟儿回窠了

掠过荷叶，穿过柳丝

翅膀的节奏，来自晚钟

断桥残雪

没有疑问，这座桥在每一个朝代，都断过

无数次

不要归罪于雪，雪只是

企图弥合

每一片波浪都是剪刀

在暗中嚓嚓嚓响

天下能有多少爱情，抗得住时间的流水

许仙那把雨伞，最终

也只撑住了自己

那个法海，究竟不懂谁的爱？

感谢白雪，每年都作

徒劳的弥补

后来，杭州出了一出音乐剧

直接把《断桥》，架到了台湾海峡

我看它的舞台装置很有分量

直接镇压了

所有的剪刀

而这是哪一年呢

白雪始终不明白自己，是在粉饰裂痕

还是在展示连接

一把圆圆的雨伞

就是一个圆圆的桥洞

我听见许多朝代哗哗地涌过桥洞

用剪刀的声音

断桥，一直在雪的伴奏下扭动，像一条蛇

至今活着

曲院风荷

如果这小小庭院不是西子湖的一角，那么

荷花开放的六月，为什么就会

满湖走动佛性？

蜻蜓坐上小荷的尖尖角

这是在说，山门还没有开启

而孕育出莲子的大群荷花，则是在证明

法会，已进入了齐颂的盛景

那一刻，荷花的清香染红了水面

东南佛国的涵义，其实

就是一湖莲座

脱离红尘其实不难

我在庭院里沏上一壶香茗

那种姿势，不是打坐

也是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