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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成了没妈的孩子

四月的川南,绿荫如海。

正和大师及诸友游历完历史文化名城宜宾,在高县李鹏家乡考察,准备接着去山城重庆,忽然接到身在广东的大哥电话,报说二姨娘去世。和身边人短议,决定改变行程,马上从高县去遂宁二姨娘家。

二姨娘是母亲的二姐。

去世十三年的母亲,本来有五个兄弟姊妹,最小的舅舅很年轻时就去世了。我母亲的大姐,也就是大姨娘八年前去世,现在二姨娘又去世了,只有今年已经七十三岁的最小的姨娘还在。

虽然后来有这样那样的因由,二姨娘和我们少了往来,但我们是爱母亲的,我和兄弟们商议,觉得我们辗转千里,亲去母亲的二姐我们的二姨娘家奔丧也极是应该。

在我母亲的娘家,我外婆算是有福气的人。没有儿子的外婆,在最小的姨娘出嫁时,随女儿一起生活。最令我们感动的是,小姨夫待我外婆如同亲生母亲,尽心服侍我外婆,直到后来养老归山。

除了对已经去世的小姨夫发自内心的敬重,我们对几位姨娘,都有尊重和感恩。我母亲因为祖父和外祖父的关系,嫁给我外公的妹妹也就是我祖母的儿子-我们的父亲,我母亲成了某种苦难的代替者。所以,她的姐妹们对我们这个家庭都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也让我们在接受和感知这种感情时分外沉重。

母亲是不识字的,可能连学也不曾上过。而且,母亲老实善良,甚至有些逆来顺受,所以她听从家庭安排,嫁给我父亲。

从我了解到的历史,当时的父亲,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祖父祖母在一年前相继去世,身单体弱的父亲要赡养他的瞎眼祖母,下面还有三个弟弟,除了有几间还可以栖息的房子,真可以算得上一贫如洗。二十岁的母亲能够服从家庭的安排,我猜测当时的母亲对父亲,爱情的成分基本可以忽略,而仅仅只是无可奈何的服从。

也就是说,母亲能嫁给父亲,是为她的原生家庭承担某种责任。

祖父算他那个时代的能人吧,在外面叱咤风云,发财不说,还攀附了很大的关系。但不幸得很,风云变幻恰恰让祖父的“丰功伟绩”成了苦难的源头,也成了家族陷入困境的开始。外祖父肯定也沾过得势时的祖父的光,因为那时作为姻亲关系中最为重要的外祖父,据说也积成了很庞大的财产,但在那个时代居然能全身而退,这极有可能是祖父代为受过的结果。

虽然半个世纪前的往事已经成为故事,但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我母亲。她当年所受的苦难,无可避免地遗传给所有儿子,我们今天的唏嘘,也就不是几滴眼泪就可以替代的。

母亲一脚踏进的虽然不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但至少是“火坑”。

我清晰地记得母亲在真的过不下去的时候,掩面而泣:“我为啥子要跳这个火坑……”那个时候我还小,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母亲的无奈和无助,让我感觉母亲的天已经塌下来了。

我们是无法选择父母,但我们有义务为父母承担责任。

但我到底没有为父母承担多少痛苦,特别是母亲。

我曾经十分努力,但这努力里大部份都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能够活得更好。我曾经天真地想过:“只要我过得好,我母亲自然就过得好。”我却没有——当时确实也没有多少能力给予母亲更多。“来日方长”是我能尽孝时却没有付诸行动的理由。我觉得“一辈子”会很长很长,长到我能够孝敬父母、长到我能够和母亲尽享天伦。等到母亲撒手人寰,我才发现这世间还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十三年前的春天,母亲去世,那时我的三位姨娘都还健在。

可能是因为她们也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或者有别的原因,二姨夫在母亲去世时,和大表哥(二姨夫的大儿子)也来过我家,但第二天母亲下葬时,只有最受我们爱戴的小姨夫来送别母亲,在我母亲新砌的坟头,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我们的母亲,在她和这个尘世最后的牵连中,落寞地离开,和她流同一血脉的姐妹,就此永别。我不知道,母亲的姊妹们,心中的痛是否有母亲的落寞深重?如果母亲的魂灵那时在尘世还有感应,是否对她的一母同胞姐妹们有不舍?

其实,这种痛是我们兄弟带给母亲的。

母亲去世前十年,我和老四通过二姨娘家的小表弟去上海包工。后来因为没挣到钱,让大家彼此心生龃龉。因为这事,先前和母亲还算保持亲密关系的母亲与二姨娘渐渐少了往来。忠厚良善的母亲本就有些农村妇女的狭隘,失去了亲人特别是胞姐的爱护,内心深处肯定是无比失落和伤感的。

当然,郁结于母亲内心的悲伤和挣扎,不仅仅是一边要面对血脉亲情的胞姐,一边要面对自己亲生骨肉的儿子,还有一直以来的贫穷带给她的击打和重压。

可能是在母亲四十岁时吧,外婆去世了。

但外婆的丧事母亲是没有参加的。

那时的我家真不是一个穷字可以形容。大姨娘和二姨娘也许是为了不让穷得连一件新衣裳也没有的母亲过多悲伤吧,竟然没有给母亲报送外婆去世的消息。

母亲好像是外婆“七”都要烧完以后才得知她的母亲已经去世,我亲眼看见母亲躲在我家老屋的阁楼上,先是压抑着悲痛,偷偷啜泣,后来实在忍受不住,终于大放悲声。最后,母亲被人劝着下楼,但她抱住楼梯,犹如抱住她的母亲的身体,任谁劝说也不松手,哭得昏厥过去几次。

我至今记得,母亲边哭边说:“你们(我的姨娘们)都以为我穷,出不起(安葬费),来了也只是哭,你们再哪凯(怎么)也不该(剥夺)不让我哭(的权利)啊,她是你们的妈,也是我的妈啊……”母亲的嘶声力竭,让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失去亲人的人,原来是如此的肝肠寸断。

后来,我慢慢理解贫穷是可以击溃一个人的尊严,更是可以逼迫一个人毅然走向死亡。

母亲有过两次自杀的经历。

第一次据说是上吊,我没亲见,但确是事实;第二次是我读小学四年级吧,我和母亲一起睡,母亲吃了安眠药。母亲吃的安眠药是拌在什么食物里,好像是猪肝,似乎我也吃了。第二天天刚亮,我听见已经读初中的大哥和二哥痛哭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翻身爬起来,看见他们摇晃着睡在我身旁的母亲的身体,再看母亲嘴角流下来的白沫,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母亲就要死了,我今天都还像看见自己坐在母亲身旁,不知所措地接受大哥二哥的盘问:“妈究竟吃了啥子了嘛……”

悲苦的母亲终于第一个离开她的姊妹们。

母亲的姐妹们都比母亲过得好。

大姨夫是上过朝////////人,后来转业到地方,继续部队的工作,还做了乡镇机构的负责人,日子当然比我们家好过。大姨娘知书识礼,颇有大姐风范。在家说一不二,在外也是德高望重。经济稍微宽裕的大姨娘和所有的姨娘们一样,对我家的帮助一直不少。

我母亲是做不来布鞋的,我们兄弟的鞋子都是由大姨娘做。每年的大年三十,大表哥都会在自行车上挂满白底黑帮的布鞋,慰问贫困户一样,准时送到我家。在我少年以前的记忆里,这是最值得期待也最幸福的时光。成年以后,我常常感念大姨娘和他们全家。

大姨娘去世时,我本来准备第二天签一个比较重要的合同,但我同样义无反顾地回去,虽然没有亲送大姨娘上山,但心里稍感安慰。

小姨夫去世时,我和老四也是连夜赶回,守了一夜的灵,扶棺入土后方才返回。

二姨娘是个极讲究的人,无论何时何地见她,都是衣着整洁干净、仪态端庄优雅。

五年前在侄女们的婚礼上,见过二姨娘生前最后一面。

那时的二姨娘也许正在病中,戴着礼帽围着围巾,由二表嫂和表姐一左一右搀扶,像盛装出行的贵族,脚步沉稳缓慢,仪态大方,慈祥和蔼。当时我在一旁,心中默默地拿她和当时已经去世六年的母亲对比,我真想不到这就是和母亲一母同胞的二姐,这位比母亲大五岁的二姨娘过的和母亲不一样的生活,甚至,母亲和她的二姐的人生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我心中的悲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五位杂陈,鼻翼有如锤击,不自觉地流出来的泪水,也不知道是愧疚,还是其他。

终于又在二姨娘的葬礼上见到她的遗照。

笑容一如往昔的温暖,穿着打扮同样端庄得体。可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这张照片可能是二姨娘十年以前的。但能表现出二姨娘的全部:善良、慈祥、贤惠、优雅、知性……

和母亲相貌相差无几的是小姨娘。

我刚给二姨娘燃完香磕完头,就拉着小姨娘的手,这是母亲姊妹中最后的一位。

真是拉着姨娘手,闻到母亲香。

我才说了几句话,就再也忍不住,在熙熙攘攘的厅堂里哭出声来,再也说不出话。

泪眼滂沱中,我记起我六七岁时,和母亲一起去小姨娘家还米的事情。

那时大家的生活都不宽裕,我家在小姨娘家借了大米,也不知借了多久,母亲带着我去还。

但还的大米不够。

路上突遇大雨,临到小姨娘家时,那座架在河上的石桥被冲断,但只要大着胆子用力一迈,还是可以跨过两块石头之间湍急的河水,否则就要绕很远很远的路。

母亲让我留在河的这边,自己背着小半夹背(篾编的背兜)大米,小心翼翼地跨过去,把夹背放在河对岸,再过来抱我。然后我被母亲紧紧地牵着手,向小姨娘家走去。

那时外婆还健在,我还记得小姨娘家的煤油灯,有一个擦得特别干净的葫芦状的透明玻璃罩。我以为小姨娘家就是天堂,当然,这天堂里还有两个可爱乖巧的小表妹。

母亲和小姨娘诉说了过河的险景,我才知道母亲先背米过河的用意:如果母亲失足落水,被水冲走,留在河这边的我自己可以回家,不用再留在小姨娘家;如果第二次抱我过河,我们母子掉河里,那半夹背米还可偿还小姨娘家。但是,先抱我过河,如果母子俩同时掉河里,留在河这边的米,就极有可能到不了小姨娘家,我家欠小姨娘家的人情就大多了;如果母亲第二次才掉河里,小姨娘家不但得不到我家还回来的米,还要多养我一段时间。

我当时听得心惊肉跳,也不知道母亲思维的逻辑,但我知道,这半夹背米的重要性。

小姨娘责怪了母亲几句,大抵是说母亲不该把米看得比人重要之类。

小姨娘不愿母亲再继续还欠她家的米,就悄悄去把自家的米纳(端)了两撮箕(篾编的瓢状物)倒在母亲背去的夹背里,等正冒雨担水的小姨夫回来过称。不巧的是,比我小两岁的霞表妹看见小姨娘倒自家的米在我们背去的米中,有些好奇,就问小姨娘。小姨娘怕霞表妹说漏嘴,就告诉外婆。

我听外婆说:“我去逗(哄)她(霞表妹),你不(用)怕。”

小姨夫回来,小姨娘硬要逼着小姨夫过称,憨厚的小姨夫板着脸,酱紫色的皮肤竖拉着,大眼一斜,沉声说:“称个啥?都是姊妹家,你还信不过三姐?”

但小姨娘不依不饶,小姨夫只好过称。我看见小姨夫刚用称勾提起夹背就放下来,把称砣往上高高翘起,大声吆喝:“哎呀三姐,你浪凯(怎么)多还我们这么多?”脸上满是责备。

小姨娘这才心满意足,笑着说:“背都背来了,你喊她背回去么?留她们娘儿母子在这吃了再走!”

幼小的我,看小姨夫和小姨娘演戏一样,让母亲和我“理直气壮”地在他们家耍了好多天。

今天看着眼前的小姨娘,独自一人坐在桌前,一如年轻时的不慌不忙,花白的头发下面却是满脸的沧桑。我拉着小姨娘的手,看着小姨娘慈祥的眼睛,泪水一次一次地刷洗着我风尘仆仆的脸。

忽然,我肩膀搭上一只沉重的手,小姨娘的肩上也搭上了一只宽厚的臂膀,一个高大的身躯突然蹲在我们面前,一颗夹杂着白发的头埋在我和小姨娘的怀里,我看见一双熟悉的丹凤眼里,盈满了泪水,原来,是奔丧回来的比我小一岁的小表弟……

过去的我们都曾年少轻狂,这段日子正在写作的《老屋魂》,也刚好写到我们一同包工的上海七宝明泉工地,对往事记忆犹新的我,百感交集。二十多年前的事,仿佛就在昨天,我们的泪水终于像决堤的河,奔涌而出。

几天前,我就几次梦见母亲,预感到有事要发生,却万万想不到,是她同胞二姐离世。

也许,是母亲在提示我要做什么?

这一刻,我才陡然明白,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在亲情面前,世间所有的对错,都显得微不足道。我们过去的无知、愚蠢、执拗、片面,显得多么幼稚、可笑、悲哀、无聊。我们曾经自认为失去,却不知道我们失去的是什么?

或者,狭隘的我们,还以为今天的我们之所以平等,是因为我们都是没妈的孩子?

因为还要继续行程,和小表弟拥抱,小表弟哽咽着对我说:“三哥,那些年,在上海没有照顾好你们……”

我的心猛烈地一颤:其实,压在我们心上二十多年的沉重,却是我们寄放在自己母亲心中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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