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 】集
神山奇景
太阳像挂在玻璃房子里的灯，有些耀眼夺目，但却是没有温度。一阵风吹过来，天生被拉回了思绪，看看自己走过了和营房隔着的那一大片长满了各种花儿和野草的地方，已经来到了阿东格尼山脚下。
这藏地的山，说是山，却没有树。只有稀稀落落的并不茂盛的草，从石头缝里偷偷地冒出来，有点像天生小时候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小妹仔从藏身的地方露出来扎在头上的只有几根头发的辫子。说不是山，却有石头。石头像家乡的人砌牛圈猪圈的墙上的石块，东一块西一块不分大小，胡乱找来横七竖八地拼凑起来镶嵌在山坡上。那些从石头缝隙里长出来的浅浅的植物，走近一看，又不是草，倒有点像男人几天不刮的胡须。
天生抬头望了一阵，这座在营房看见并不是很高的山，现在站在山脚下往山上看，似乎突然长高了不少。这时的太阳像是突然挣脱了束缚，笔直的光柱中裹着锋芒，毫无拘束地射在表面有些粉末状的石头上，就像老家夏日里那些肌肤裸露的男人臂膀，沉默而笨拙。
似乎没有上山的路。天生在老家放过牛，那座比燕子山还高的洞天山山顶部分也是没有路。天生爬洞天山的时候，是攀着树枝和草藤上去的。阿东格尼山是没有树和藤的，天生先是从石头与石头之间寻找着缝隙走，那些在老家常见的绿色真舍不得去踩，好像一脚踩下去就会把这罕见的颜色给踩没了。慢慢地，绿色完全消失，只有细碎的沙粒掩埋着的石头。
天生从书里知道，3000万年前西藏一直是海洋,由于印度洋板块向北俯冲欧亚板块,地壳抬升。到了300万年前,已上升到3500米,随后逐渐形成喜马拉雅山脉、西藏高原，所以西藏有很多海相化石。也许，很多年以前的这座山，原是海底深处的一个岛？甚至是一个栖息了无数鱼类的深坑？这些沙粒，甚至有可能是从地球的那一边逶迤而来？
静寂的山上偶尔飞过几只色彩斑斓的不知名的鸟儿，忽然传来的叫声虽然婉转动听，但却有一种哀怨的落寞。一两只似兔非兔似鼠非鼠的动物，眨巴眨巴着眼睛，绿莹莹的光从浓密的毛发里投射出来，盯着天生看了看，半响才受惊了一样快速遁去。
天生也懒得理这些动物。从小就生活在农村的天生，对这些大自然的衍生物一点也不稀奇。天生想尽快爬上山顶，去体会“一览众山小”的豪迈。
鲁迅先生说:这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路。天生爬山“走”的这条“路”，再回过头去看，现在已经无迹可寻。
山越来越陡，到处都是几乎用刀凿出来的绝壁。没有任何可以攀拉的东西，天生只好用手指扣着岩石的凸起或是缝隙，手脚并用往上爬。
慢慢地身上汗流浃背，身边却雾气迷蒙。天生以为自己就快要爬上山顶了，坐下来喝水，稍作休息再继续冲顶。
往山下看时，部队的营房好像还在眼前。天生有些吃惊，按照以前爬山的经验，自己现在最起码已经爬到山腰以上的位置了。这山腰应该无论如何也没有老家洞天山高的啊，最多高过燕子山。可是根据自己观察营房的房顶，自己费力爬了这么久，真还没有爬到燕子山的高度！有些茫然的天生，转过身来再抬头看阿东格尼的山顶，居然和在山脚下看到的高度几乎相差无几。
据说西藏的山都是神山，每座山上都住着一位神仙。难道这座山上也住着神仙，让山跟随着自己的脚步一点点长高？天生心底倒希望在阿东格尼山上真能巧遇一位神仙，只要能给自己指点迷津，就是山神，甚至是山鬼，自己也毫不惧怕。
天生身旁的雾气慢慢多了起来，像神仙挥舞的彩带，飘飘渺渺地缠绕着自己，把部队的营房也遮遮掩掩起来。
山上没有雾。阳光穿过白得耀眼的云层，像电影里的菩萨手心里发出的万道霞光，直直地射在天生的身上。但是这看似炽烈的阳光却没有温度，天生觉得自己有点冷起来。
在这块沉默了不知几万年的石头上，沐浴着没有温度的阳光，天生心里第一次有了庄严的感觉。想不到千里之外的太阳，也有和老家不一样的地方！
天生心里忽然想起王维的《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这首诗是唐朝天宝年间，隐居在终南山下的大诗人王维购置了辋川别墅，来到一座人迹罕至的空山，看见一片古木参天的树林，山空林密空寂幽深，不见人影却闻人语。现在自己一个人在这异乡的山上，连鸟鸣的声音都少了起来，哪还有人的影子？自己就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的孤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出头的希望？天生的心里除了更加惆怅，还凭添了许多失落。倒是李白的《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很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不过，天生转而自嘲：“当年李白写的是自己的孤独和怀才不遇，但更是自己的坚定，所以在大自然中寻求安慰和寄托。我呢？只有孤独，却没有坚定，似乎也没有怀才不遇啊。”
自古以来，才子佳人辈出，少年老成者不只曹植。七步成诗之后千年，宋代才子寇准，七岁就可以三步成诗:
“咏华山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而自己，虽年未及弱冠，但早就超过七岁，不但没有当年才子的家世，甚至连未来奋斗的方向也没有。将来的路怎么走？自己究竟该怎样才能改变目前的状态？
转念又想:那曹植生于帝王之家，七步成诗是为了活命；寇准家贫，七岁成诗却是佐君良臣。自己不说做流芳百世的圣人，但只求活下去是不是只保留了动物的本性？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做那挺天立地的有志之人？可是，做世间英雄，却不仅要立鸿鹄之志，而且要有经世之才，而自己……
唉，剪不断理还乱，只有昂首挺胸向前看！
天生苦笑着摇摇头，不再去想那些愁心事。取下背上的水壶，接连喝了两口水，就像壮士出征喝壮行酒一般，抹了抹嘴唇，拧好水壶盖子，重新上路。
山上的石头越来越丑陋，甚至有些面目狰狞。植物也渐渐没有了，只有天上像流星一样飞过的羽毛黑白相间的大鸟，凄厉地叫唤一声，扇着翅膀像抖动着一柄利剑，刺向远处的低谷，再也不见。
天生寻找着可以攀附的地方，也不顾手指已经被尖锐的石块割得血肉模糊，脚上防滑的军用胶鞋，结实的鞋帮被那些看着屹然不动但稍微用力一搬就脱离山体，“隆隆”滚下山去的石块划出道道口子。
越往山上爬，天生就越感到胸闷气短，和刚来部队一样。天生明白这是山上的气压越来越低，空气也越来越稀薄的原因。
最后冲刺的山顶几乎就是刀切斧削，根本无处使力。天生好不容易从断壁一样的山坡上扣住一块石头，身子刚挂上去，石头就松动脱落。要不就是爬到一半，又被沉重地摔下来。也不知道这松软的沙土怎么堆砌成这样的悬崖峭壁，那些镶嵌在沙土堆成的山坡上的石头，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的风霜，捏在手里就像泡过水的饼干，脱离山体还没有翻滚到山腰就已经碎成齑粉，混入泥土再也不见石头的模样。
接二连三摔跌下来的天生，出发时穿在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军服，被泥巴沙粒和石块弄脏得一塌糊涂。
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的天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比刚来部队负重十公里越野跑还难受。
正午的太阳像一个烙得金黄的玉米馍，挂在堪蓝的天空。朵朵白云像家乡正在盛开的芭茅，一团一团簇拥着飘过头顶。山腰以下全被雾填满，轻柔的雾就像流动的海水，和山相连的部位就像大海的沙滩，一浪一浪拥过来，淹没了村庄、河流、矮山，把低处的山坡吞吞吐吐。等太阳的光柱照射过去，那些拥动的雾块升腾起来，又像老家父亲装进背篼里的棉花，越压越要往外冒出来。整个世界就像天宫仙境，天生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惊呆了。
默默地看了好长时间的雾景，天生所有的不快挥发出来，融入阿东格尼山里的雾气中，心里再一次生出万丈豪情，大声朗诵着戴叔伦的《题天柱山图》:
拔翠五云中，擎天不计功。
谁能凌绝顶，看取日升东。
苏轼说:“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有坚忍不拔之志”。阿东格尼绝壁一样的山涯，让天生猛然觉得这世间有多少艰难险阻，就有多少名利荣誉。一股豪情油然而生，天生突然爆发登临山顶的无限渴望，不顾一切地向山顶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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