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神仙也是人在做》四十三集

菡萏葳蕤

茅掌门放心地把教门交由何震川化名的万光普带领，茅门时而称为茅门教派，时而唤作义和团，时而被打，时而被压。

《马关条约》之后的公车上书，华夏风起云涌。让何震川期待的“富贵贫穷饱饥暖寒之人都思想着在这乾坤之间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奋争，却变成了方式不同愈演愈烈的混乱。究竟是以武力治暴，还是和旧势力妥协？英雄是让天下人过上好日子才能成王称雄，还是称雄成王之后才能让天下人过上好日子？审时度势左冲右突的万光普，不断兼收并蓄各种力量，在晚清日趋壮大，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劲旅。何震川像一只沉入水底的蛟龙，静静地等待改天换地的时机。

各种政治派别无不代表一定的阶层利益，无不把本阶级的利益反映在各种政治纲领和政治活动之中。清庭内部，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在权力上的勾心斗角由暗算转化为离心离德的明争。面对已经用现代华武器装备的坚船利炮，清庭开始企图利用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抵制外国侵略，在薪响、武器上给予大力支持。为了镇压中国人民的反抗斗争和迫使清庭屈服，英、俄、日、法、德、美、奥、意联合发动了侵华战争。

茅掌门在这风雨飘摇之年里终于如愿以偿，他最爱的如夫人给他生了个眉清目秀的女儿。

茅掌门请傅状元给这个女儿取名字，傅状元想了想，吟了明末清初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里的一首诗：

“九龙吐水浴身胎，八部神光曜殿台。

希奇瑞相头中现，菡萏莲花足下开。”

轻抚着那鸡蛋清一样的嫩脸，说∶“叫菡萏吧，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北宋周敦颐也说'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小女孩儿做一朵荷花甚好。”

但万掌门却有些不喜欢，随口吟了张九龄《感遇》∶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要叫这天仙一般的人儿叫“葳蕤”。

一旁的茅掌门笑笑，打圆场∶“两位贤伉俪取的名字都好，名叫菡萏，字葳蕤吧！”

傅何（其实该叫傅万了）一听，这“菡萏”配“葳蕤”，再有姓是“茅”，真有些别扭甚至混乱，但倒别有韵致。

于是，在孙中山先生举起青天白日旗的公元1895年，也就是清光绪二十一年，茅菡萏诞生了。只不过，茅菡萏自称“茅菡萏”的时候少，更多的时候更愿意把自己叫“茅葳蕤”，或者“葳蕤”。后来在茅菡萏稍微长大之后，只愿意叫“葳蕤”，连那“茅”姓也不用了。

茅掌门有了得力干将万光普的辅佐，在上海逍遥自在广交朋友，三教九流商民官文无所不包，俨然是名噪一时的风流人物。天津卫避康梁之祸来沪的李叔同，和友人一起来拜见闻名遐迩的茅掌门，居然结为忘年之交，往来密切。

见茅掌门老年得女，这茅葳蕤又生得面容姣好、聪慧过人，一时喜欢得不得了，时时抱在怀里逗笑。

不几年，葳蕤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不但饱读《四书五经》，连那《周易》、《八卦》也背得滚瓜烂熟，年轻的李叔同便时时指导，作画、写诗、包括唱戏，无所不教。

待到李叔同二十六岁赴日留学之际，茅掌门便托李叔同把十岁小女葳蕤带去日本留学。茅掌门要把这来之不易的女儿培养成茅氏“能力超群卓绝”的一代传奇。

此时竹禅已料到早就暗中生变的“万光普”会在沪重起山头，也许大动干戈之际，龙华禅寺也会重蹈七宝教寺的覆辙。于是特别请求茅万二人，要他们对龙华寺“格外开恩，万不可放一枪一弹”。在龙华寺受竹禅庇护过的万光普，自然一口应承下来，龙华寺果然在重重兵燹之中，居然有惊无险，这是后话。

一尘本想陪伴傅善祥继续筹建七宝教寺，但竹禅语重心长地对一尘说:“你就是一座寺庙，走到哪里哪里众生就得到普渡，趁年轻，你出去走走吧。”其实，竹禅不愿一尘和万光普走得太近。为何震川和茅掌门之间搭了一道桥，把何震川变成万光普，无数人或将头落地、命归西，已在无意之中添加了罪孽，再不能把一尘往深渊里推。

含泪告别了恩师傅善祥，一尘只晓得这位风华绝代的女状元，在继续筹建被兵燹毁掉的千年教寺，却不知道她和何震川渐行渐远，对变成万光普的丈夫愈来愈陌生，内心更加彷徨和孤独。

非僧非道在外游历经年的一尘，看到满目疮痍的华夏，到处都是流离失所哀号遍野的苍生，七零八落无亲可庇的家庭，自相残杀人鬼不分的罪恶，而要改变革除这些，实非一己之力，于是不管不顾，再次回到上海。

大上海今非昔比，繁华已与时俱进。英籍犹太地产商哈同经营的上海第一条有轨电车从南京路口至延安东路外滩已经通车，时隔不久，又相继发展了十二条有轨电车线路。不到半年，上海的美商环球供应公司百货商场购置了五辆卡迪拉克汽车，为顾客提供汽车出租业务。上海虽然逐渐繁华，但已经被各种势力分隔，一尘看见在自己的土地之上，竟然还有地方不让自己随便进去。

慈禧太后眼看她寄予厚望的义和团节节败退，便马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义和团身上，反过来和外国势力同流合污，对义和团反戈一击，枪杀镇压了义和团的反抗斗争。西方十一国迫使清庭彻底屈服并与之签订了《辛丑条约》，华夏完全沦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深渊。从此，清庭彻底成为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工具。

更让人有些不可思议的是，一尘这次本来要见的大姐皆老师傅善祥，居然去了日本。

促使傅善祥去日的却是菡萏葳蕤。

茅万结合看似殊途同归，实则暗生罅隙。他们虽然最终都是要为自己谋取利益的人，但茅掌门基本算是功成名就，只愿“守成”；而万光普不但要雄心勃勃建功立业，还有俯视群雄的野心。无论“守成”还是“进攻”，都是需要武力作为后盾，只不过“守”会比“攻”要更不易损兵折将。所以，茅掌门慢慢蜕变成“温和的守旧派”，宁愿事事和人讲妥协；万掌门却相信“武力才可解决一切问题”，渐渐从革除弊端到革掉制造弊端的人的性命。

好在这时影响他们二人的茅葳蕤远渡重洋回来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本来就聪慧过人又接受了新知识见了大世面的茅葳蕤，既是垂垂老朽的父亲的掌上明珠，又是自己心中敬仰的傅万的心肝宝贝——傅善祥不但视葳蕤如己出，更是把才华横溢的茅氏娇女当成自己的精神寄托。

万光普审时度势，随时调整着前行的方向，这里面必不可少地有为个人出人头地的想法，但愈是站得高，愈是看得远。过去天王府里的一幕幕，不时闪现在自己眼前。可能也是随着年纪的增大吧，万光普实实在在少了些“攫取王冠头上戴，休管苍生万骨枯”的蛮狠——本来万光普就是一介书生，知道国之存亡民之兴衰才是个人崛起的基石，再不像初时那般抱着“只有英雄才造得了时势”的癫狂。葳蕤明确地表示自己更趋向万掌门，相信只有武力才能救亡图存，但个人在世界面前是渺小的。

葳蕤时常手里捧着《民报》，把“倾覆现今之恶劣政府”、“建设共和政体”挂在嘴边，强调“专制之为祸”，并通过世界资产阶级革命的历史，说明只有与君权浴血奋战，才能争得民权，任何专制君王都不甘心放弃压迫人民的权力，清王朝兼有民族压迫者的性质，更加不会和平让出政权；除民族革命、政治革命外，还认为“社会革命当与政治革命并行”，热情地宣传“土地国有”思想。

傅善祥惊异已经长大了的菡萏的变化，也时常被她的理论吓倒，但亦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可是，这些似曾熟悉的“道理”，何尝又不是自己年轻时就追求并奉之为圭臬，但在岁月蹉跎中，又觉得这太过残忍，不得不放下的东西？

这世间，寻寻觅觅追追逐逐的东西，忽隐忽现忽明忽暗，究竟何时对，何时错？

竹禅大和尚也离开上海回去四川家乡梁平报国寺，动荡不安的时局打破了竹禅宁静的修学环境，让这位睿智博学的大和尚最终在佛门静地以静修之身容纳傅善祥何震川这样的人，其实内心的矛盾甚或悲苦，只有这位心慈性良的老人自己才解个中滋味。七宝教寺的复建工作需要假以时日，竹禅的离去让傅善祥犹如失去了一盏可以照明又可以取暖的明灯。

正在思索路在何方，茅葳蕤要再去日本，这次同样有李叔同同行。傅李二人早就诗词互寄，人也熟识，在亦徒亦女亦朋亦友的葳蕤鼓动下，傅善祥决定去日本。于是一行男女老少，逶迤东渡。此一去，耄耋之年的傅善祥想不到再也难见心爱的弟子一尘。于是托东渡归来的茅葳蕤给一尘带来了书信，并让葳蕤转告一尘，自己不准备再回来了。

在葳蕤转交给一尘的一大摞书里，一尘看见一张信笺纸，上面是傅善祥那隽秀的字迹:

“一尘:

      知道你会来找我，我给你带来了一位叫J．G.弗雷泽的英国人的书，他将巫术归结为两种类型∶顺势巫术和接触巫术。他在书中写道：如果我们分析巫术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便会发现它们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第一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前者可称为'相似律’，后者可称为'接触律’或'触染律’。巫师根据第一原则即'相似律’引申出，他能够仅仅通过模仿就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从第二个原则出发，他断定他能通过一个物体来对一个人施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被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之一部分。基于相似律的法术叫做'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

      弗雷泽在书中指出：'巫术与科学在认识世界的概念上，两者是相通的。二者都认定事件的演替是完全有规律和肯定的。并且由于这些演变是由不变的规律所决定的，所以它们是可以准确地预见和推算出来的。'面对世界万物运行的规律，进而推断出这些规律的制定者和万物的创造者，就仅有一步之遥了。

        以你的智慧和能力，我相信你比我更需要这部书。

        回洞天山去吧，那里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记住，姐走过的路很多是弯路，只有科学才能让人类得到幸福……”

“如果不是姐这样说，我或许死了，或许在过另外一种生活。”猴先生自言自语般说道。

张神仙当然听过猴先生说的这位名女人的故事，这位名噪一时的女人所作所为不但是所有女人的梦想，也是很多男人仰慕的对象。虽然自己比这位传奇的女人小了十五岁，但这女人的光环一直照耀着自己前行的路，想不到眼前这位自己想付重托之人，竟然和她有着这样的关系。而且，世界上竟然也有人在写一本相同的书？这真是缘分和天意。

但听猴先生说话的语气，张神仙有些奇怪，心下忐忑，试探着问道：“贤弟师承状元，学有所成，而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猴先生双手一拱，打断张神仙的话：“贤兄所言过了，以鄙人之才，论君子恐惶，论小人不甘，所以时蹉跎，事无成。”

“以贤弟身手，断不至于甘居乡野僻壤，既然见多识广胸有城府，何不奋马扬鞭建功立业？”张神仙又说。

猴先生端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热茶，不声不响放下，低低地说了一句：“一尘死了。”

张神仙四指捏着的公道杯里褐色的茶水猛地荡了荡，但还是顺利地掺进猴先生的茶盏里。

“那葳蕤和你……”张神仙迟疑地问。

猴先生坦然地说∶“这是位热血女子，回来后一直没有消停。”

葳蕤传播的资产阶级政治观念和社会观念，让万光普他们认为要挽救华夏的危亡局面，首先必须改变腐朽的封建专制制度，救亡图存除了口诛笔伐，更要对封建专制主义进行猛烈的“外科手术式”的刮骨疗毒，对入侵的外国势力给予坚决的驱除。

年过半百的一尘，耳闻目睹种种是非，非常赞同葳蕤他们使用武力的方法。

当然，葳蕤除了家资颇丰，还有父亲和万掌门打造的劲旅，只不过在混战之中的争夺，再多再强的人马也有消失殆尽的时候。

茅掌门自知在这乱世之中，家族中要想出一个“能力超群卓绝”的传奇人物，除了看清形势、顺应民情、不畏牺牲，还要有坚定的信心，这样才能汇聚更多人的力量，产生更大更强的作用，取得成功的把握才会更大。而葳蕤无疑是具备这些特质，看来前辈祖宗遗留下来的愿望，在葳蕤这代身上就要实现。

国难当头，家财就是要用于救民于水火，散尽千金心无悔，苟且偷生夜心惊；天下苍生皆父母，肝脑涂地饲虎身。

正是有茅万这样渐渐觉醒过来的民众，也才有华夏大地无数人民的前赴后继。虽然开始时大家报着的目的不同，包括他们正在为之奋争的事业也带有不同程度的自我目的，但他们都在用自己的热血捍卫着民族的利益。而这最原始的动机，才使他们懂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后来，茅掌门终于拿出全部家财，在身患重病撒手人寰之前，在沪创建了'大东机器局'；茅掌门殁后，移由万掌门统一掌管；再后来，由于时局继续恶化，万掌门托我在川建立分支机构。

葳蕤在万掌门把手下兵勇改组之后，毅然担任独立行动队队长，主要执行暗杀任务。

茅蓝氏时时提醒葳蕤，说父亲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要让葳蕤给家族作出彪炳史册的事来。葳蕤自己所从事的任务凶多吉少，心想自己这一辈子完成父亲的夙愿，唯一的办法就是替茅家生一男半女，让他们继往开来。正好和自己的上司朝夕相处，两人也是为了工作便利，干脆同居起来。成都偕同云南讨伐袁大头的护国战争爆发之前，葳蕤的这位志同道合的上级委派她到成都执行任务，她特别来看望猴先生。

后来，上级指派葳蕤紧急暗杀挺袁派，葳蕤恰好分娩……”

猴先生停止了说话。

两个男人沉默不语，表面上看真像在给死去的人默哀，但内心深处却像激流飞溅的瀑布，耳朵里冒出的声响都要把对方的心给震裂开来。

像要决定一件比盘古开天辟地还重要的事，张神仙嘴唇翕动，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我有一部和这个外国人相仿的书，叫《目镜书》，是我家人结合华夏历朝历代各种宗法教派编撰而成，可能没有这部叫《JINGZHI》的书全面，但我想这部书传给你，这也许比我继续按照祖宗旨法只传自己家族更有意义和价值。”

“这——就是您请我来的目的？”猴先生问。

“对。”

张神仙想不到，自己这个沉甸甸的决定，让猴先生差点遭了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