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集 上门女婿
雨季过后，就是高温天气。
炙热的太阳像一个燃烧的火球，挂在每个人的头顶。人们就在这不断被加热的火球下面，辛苦忙碌。
砖窑厂的生意格外地好，来窑厂里拉砖的马车骡车挤满了所有空地。复生他们被分成两班，昼夜不停地生产，窑厂的烟囱趾高气扬地吐着青烟，砖还是不够卖。
正在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时，工人们却没有拿到一分钱的工资。
去找砖窑里的人问，回答说是只能到年底才能结账。
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又找带他们去的工头，工头也说，只有到年底才能拿到钱，这是惯例。拿不到钱的人坚决要求把自己的账算出来，好让自己心里有个数，不然不上工。被逼无奈的工头，在砖窑厂的“严厉谴责”下，终于给工人们把工资结算出来。
看到账单那天，有的人目瞪口呆，有的人嚎啕大哭，有的人怒火冲天。
账单上余额那栏，大多是负数，最好的不过是剩余“1”开头的两位数！
怒火冲天的人中，有祥子。
长得牛高马大的祥子扯住工头的衣领，像一条疯狗，就像听到老娘的死讯，大放着悲声问：“老子没日没夜干了几个月，还不够填肚皮？”
“你吃那么多，你自己不晓得？”工头振振有词。
“老子磨断勒骨还养不了肠子？！”祥子长叹一声，丢了工头，又去找砖窑厂里的老板张长生，软磨硬泡，终于“借”了五十块钱，也不管路上够不够用，奔河北的一个亲戚处去了。
祥子走了，在砖窑厂里掀起了极大的震动。
复生知道自己目前的账面上，只有十多元钱的积余，高温过后又要来的雨季，只有“吃老本”，等熬到霜冻期砖窑厂放假，自己可能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来时父亲给自己借的八十元钱的路费，到时还不上的话，不知道父亲该怎么骂自己……
大家一起罢工，百无聊奈的复生念着送给祥子的那首诗：
鲁地别
与君相逢麦芽发，
杨柳依依君别去。
来时雄心风扑面，
别离难舍泪洗风。
还
同是天涯沦落人，
别逢应共一枝春。
今君一去不复返，
留我落叶飘四海。
复生很想像祥子那样一走了之，但既没有回去的路费，回去之后又不知道做什么。沉闷笼罩着砖窑厂里每一个人。
心灰意冷的复生，在笔记本上又写写划划，一首诗便跃然纸上：
你走了
你走了
踏着晨雾和露珠
带着新奇和希望
你走了
乘着涂颜色的车
去你想去的地方
你走了
你开始酿造你的事业
你开始创造新的辉煌
你走了
我却感到茫然和悲伤
不知所措迷失了方向
你走了
我摇曳在空虚时光里
寻找没有边际的梦想
正在苦闷中的复生，被老管叫去。
老管仔仔细细问了复生的身高学历，包括复生的家庭情况。就像复生参军，在乡武装部填表报名，又有点像去川西平原融雪大孃家，在河坝里帮忙装河沙石子的时候，一个后来才知道是有点“意向”想招自己入赘的肥胖女人，拿一把铁锹倚靠在拖拉机车箱上有意无意问自己的问题一样。
复生当时就敏感地意识到，这老管是有别样的意思。
果然，过了两天，老管直接把复生叫到砖窑厂老板张长生的办公室。
张老板办公室还有一个女人，包着艳丽的头巾。从露出来的眼睛和鼻子看，这个女人不好看。张老板再次简单地重复了老管的问话，和包着头巾的女人说了一阵山东话，那包头巾的女人脸上露出笑，不断地点着头口里说着“中、中、中！”。复生只听懂了部分，大概是说自己不笨，但是身子有点单薄，不过只要将来吃得好点，也会“壮”起来的。
复生就像老家集市上被售卖的猪崽，任由张长生和包头巾的女人评说，老管间或插一两句话。
有些明白的复生心里想，这有可能又是张老板或者其他那户人家看上了自己，想招自己入赘。便装着听不懂老管他们说话，自顾低头不吭声。
过了好久，张长生抬头又盯了复生一会，才郑重其事地对复生说：“伢子，你就在咱这里安个家吧！俺这里有面包，还有大米吃，又是大平原，不爬山，不肩挑背磨……”
复生等张老板说完话，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如果答应张长生，自己可能很快就会通过这种“把自己嫁出去”的方式，吃饱穿暖还有个女人，甚至一跃而成砖窑厂里的二老板，比带自己出门来的工头还要威风。但一想到要和这张长生的麻脸女人相对一辈子，心里就有点膈应。又想，人家张长生可比自己能干好多倍，还天天陪这婆娘睡，也没见他活得愁眉苦脸啊，自己这样一个穷乡僻壤来的穷小子，为什么就这样忌讳麻脸上的麻子呢？
大家沉默了半响，复生看张长生虎视眈眈的样子，才怯怯地问：“张老板，我又没钱，怎么在这里安家呀！”
张长生爽朗地一笑，豪气地：“你这伢，你入赘到我家嘛！”然后扯过包头巾的女人，“嘿嘿”地笑着说：“这是我老婆，我们有三个女儿，想招一个上门女婿……”
复生也不知道张长生还说了什么，但看张长生老婆终于露出来的长满了一脸的麻子，心里一紧，就像吃了没拔干净毛的鸡，终于下定决心：自己这辈子就是不讨婆娘，也坚决不给这个麻脸婆娘做女婿！
张长生当然不知道复生内心的真实想法，积力邀请复生去了他家几次，复生实在不好拒绝，每次都把贤文叫上。贤文看过张长生家的几个女儿，每个都一脸麻子，像老家古老石板桥上的青苔。
复生按照贤文的主意，也不拒绝张长生，也不答应，只是不断给张长生提意见，张长生按照复生提的意见，对砖窑厂作了一些相应的整改，复生和贤文才终于有了接近一百元的积蓄。
贤文想回家，复生也想。但复生收到父亲的来信，一下子心都变晾了。
父亲在来信中写道：
“复生三儿：
你写来的信已经收到好久，我忙于庄稼 ，也没有心情给你回信。
你出去已经好几个月了，还在说啥子没有挣到钱，你是没有上班还是把钱乱花了？你都是十几二十岁的人了，要立志了！人贵在立志……如果当初把给你借的八十元钱路费去买头猪，好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到现在猪都长肥了……
反正，你好自为之，借钱出去，不可能再借钱让你回来吧？我的意见，你在外就是舂铁，也要舂满，自己回来把出去时借的路费钱还了，当然有点节余更好……不然，空手回家来有用吗？在外头就是饿死，饿死之前也有机会吃一顿饱饭的呀，回家来饿死也只有饿死……”
复生知道回家的路已经被封堵死了，黯然神伤，眼睛里的泪水偷偷地往肚子里流。复生内心里曾经犹豫过，他甚至想就入赘到张长生家，娶了张长生的麻脸女儿做张家的上门女婿。在这陌生的鲁西北，能够有白面馒头吃饱，而且有一个有钱的年轻岳父撑着，比回家去被辛劳却无甚收获的父亲骂好得多吧？
贤文知道复生的想法后，就骂说长生的良心不好，挣的都是昧良心的脏钱，要复生不要娶长生的麻脸女儿，“让狗日的张长生家断子绝孙……”
正在这时，复生收到二哥天生寄来的信，二哥在来信中替复生分析了目前的处境，也大致给复生讲了外面的一些情况，要复生“眼界要开阔点，不要拘泥于一时一事。如果一个人在心智还不很成熟时就考虑婚姻问题，甚至想借用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婚姻来改变个人命运，结果大多是既害了别人，自己也不一定会如愿以偿……”
“幸福是靠自己努力追求，而不是寄望走捷径获取，”天生在来信中对复生写道：“我们来自农村，想过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没有错，但人生不仅仅是吃饱肚子穿暖衣服呀！”
二哥的来信让复生振聋发聩，不禁为自己的狭隘而羞愧。在这个地方，有白面馒头吃，将来自己和张长生的女儿结婚，可能用钱也不愁，但可能就会一辈子和这砖窑打交道。复生观察过，在砖窑厂只有老板才能大把大把地挣钱，打工的全都会被老板、工头层层盘剥，辛苦一年，也就落个肚子不饿。在这个既不能学到一技之长又挣不到钱的地方，就是吃得脑满肠肥，又有什么意义？！
不久贤文也收到家里父亲寄来的信，贤文父亲给复生也带来了好消息。
贤文父亲说，原来在广元的一批电子厂搬迁到新都，现在正在大规模建设厂区，老家有个熟悉的人在那里承包了工地，需要大量工人。如果觉得山东的砖窑厂真的挣不到钱，可速回，没有路费，马上发电报回去让家里寄来。
贤文马上决定要回家，要复生也跟他回去，复生觉得自己突然回去，张长生那里不好交待，而且现在在砖窑厂里挣的钱只够回去的路费，还不了出来时借的钱，回家肯定会被父亲骂死。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确定让贤文先几天回去，回去之后立马和新都工地上的熟人联系好，到时复生直接坐火车去新都，也不要跟家里的人说自己回四川了。
复生和贤文商量妥当，就找到工头说家里来信说要钱，现在要提前预支。工头知道复生和老板张长生的事，就大大方方给复生和贤文写了每人两百元的借支条，让他们去找张长生签字领钱，领钱之后再“返退”工头一半，工头手里也只有饭票，没有现金。
贤文领钱之后，马上就走路去邻近的汽车站，坐长途汽车去邯郸，再乘火车回四川。
复生把他和贤文的行李悄悄收拾好了，给工头塞了二十块钱，说去给家里寄钱，在贤文走后第四天也沿着贤文回去的路线离开了砖窑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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