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集 一地鸡毛
原本指望用举办婚礼收的礼金来支付赊欠的家俱欠款，哪想礼金还不够支付办酒席买肥猪和其他开支的款项。
萌生体贴三弟和家里的困难，但自己几乎没有积蓄，只好向和自己关系要好的罗鼓借了一笔钱，把复生办婚礼欠下的钱全部还完，但是复生还欠了九月八百元的配件款和买家具的八百元货款。
新婚的复生本来应该欢天喜地，但欠在牧凤娘家的家俱款，让牧凤一家觉得受到了欺骗，丢了面子不说，做家具的匠人也对原来信任的牧凤家里开始另眼相看来。“拜新年”的复生，在牧凤家里感觉到慢慢被冷漠起来。
牧凤的祖父是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老/革/命，看复生闷闷不乐，和颜悦色地问复生：“你青春年少，正春风得意，又正逢新婚大喜、新春佳节之际，为何愁眉苦脸？”
复生对这位头发花白、身体高大硬朗，一生培养了很多人才的退休干部素来崇敬。听说过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生创造了无数奇迹，倍受人们的尊重，也不敢撒谎，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欠帐的事和盘托出。本来作好了受批评的准备，哪知这位头大脸方的老人听罢，“哈哈”大笑一阵，让牧凤的祖母去切了几盘炖好的猪耳朵、猪尾巴来做下酒菜来，边和复生喝酒边讲起自己的故事。
“从小我就父母双亡，和我相依为命的哥哥又被抓了壮丁，家里只剩我一个人。那时的我，日无鸡偷之米，夜无鼠盗之粮，真想不通这老天爷为啥子要这样对我？空有一副五尺之躯，好想爬上房顶去把天剁（敲）个洞，把这不落教的玉皇大帝拉下来抖几耳屎（打几耳光），还想跳下阴曹地府去找阎王老爷，踢他几脚，问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医治（作贱）我？
我在四面透风的房子里哭喊了几天几夜，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来想了又想，这世上的路这么长，这世上的人这么多，有那么多的人都在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前走，天肯定也无绝人之路。我也是人，我为什么就要落后于人？
挣扎着找人借了一个背兜（背篓），我一路往西走，一路捡桑叶，捡了桑叶卖给养蚕的人家。走了三天三夜，捡了三天三夜，渴了喝河里的水，饿了捡几个野果子吃。三天三夜捡的桑叶卖了，本想到大镇买米回家度日。在大镇听说射洪的大米比大镇贵，就买了大米往射洪背，想去射洪卖了赚点差价。走了三天三夜才到射洪，卖了大米，看射洪城里的包谷（玉米）比大镇的便宜，又买了包谷往大镇背。这样来来回回，买买卖卖，几个月下来，我开始倒腾起茧子做起了丝绸生意；几年下来，我有了点积蓄，也跟人学了点文化，后来结婚成家；再后来，我当生产队长、大队书记，然后去镇上、区上，不但自己艰苦奋斗，还带领了好多人自力更生发奋图强，为国家为人民作出了贡献，自己也开创出了一番事业。
那时我还处在艰苦的旧时代，都能活得有声有色，你今天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你更应该活得比我有信心啦！”
复生的心被激得“噗通噗通”地狂跳，听祖父继续说：“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梦想，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进步，老天对每个人其实都是公平的。只要踏实、肯干、坚持，这个世界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端起酒杯和复生碰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酒的祖父，伸出宽大的手掌摸了摸白发苍苍的头顶，语重心长地接着说：“《周易》里不是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么？人生不易，勤奋第一。成天哀叹，一事无成。我们家牧凤是个有主见、肯吃苦、又心灵手巧的好娃，你只要记住'量入为出、勤俭建国’这八个字，你一生就不会没有作为。当然，'建国’之前要先建好家，只有建好小家才不会成为大'家’的拖累，也只有先建好自己的小家才有有能力、有精力去建设国家这个大'家’啊！”
复生用力点点头，在心里记住了祖父这句影响了他一生的话：“量入为出、勤俭持家。”
春节不急不缓地过完，还沉浸在“蜜月”中的复生，被父亲叫去：“你结婚了，就是大人了，分家吧！”
比复生早结婚的再生，一直和父母一起过日子，复生在还没有结婚时就被父亲逼着要分家，现在结婚了，父亲要他分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复生自己也愿意和父母分家另过。
知道家里情况的复生，看辛劳而惶然的父亲窘迫的样子，主动说：“我的债务自己负责，家里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我只要两口碗、一口锅，其余的就啥都不要了。”
家中的粮食本来就不多，复生分了不到一百斤谷子，几十斤麦子，一个泡菜坛子，两双碗筷，一口铁锅，但这也是家中的大部份财产了。
牧凤家虽然也在农村，但从未过过如此寒窘的生活。看龚家如此穷困，不可置信地说：“复生啊，这都是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都十多年了，你们家为什么连基本的吃饱肚子都还没办到呀？”
“我们家吃饭的人多么！”复生也有些难过。
“是吃大锅饭的人多！人懒地长草，人勤地生宝！”牧凤不屑地对复生说：“你们家的几兄弟，不事劳作五谷不分，当然是人哄地皮，地哄肚皮……”
“你今后可以不种土地，但不准在别的事情上偷懒！”牧凤看复生的脸上有点难堪，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复生的额头。
牧凤咬了咬牙，充满了信心地坚持着和复生一起同甘共苦。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遭孽（穷）的人！”牧凤的家人终于晓得复生家的真实情况，心疼得眼泪直掉。好在复生在他们眼中“还不算是笨人”，所以还愿意给予他们一些帮助。
但都是农村人，所谓的帮助也只不过是送点米面，接牧凤回娘家住一些日子。
复生是不情愿和牧凤回娘家的。
欠的家俱款，牧凤娘家人一时也无法帮忙筹措，做家俱的匠人只要晓得复生去了牧凤娘家，都是不请自到。复生像一个做了坏事的人，一声不吭地呆坐着，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任讨要钱款的人喋喋不休地拌着嘴巴皮。牧凤父母陪着笑脸说着好话，转过头来，就黑着脸看复生，一家人都有些“恨”复生让他们丢尽了脸面。
不随牧凤去娘家，复生在家里伺弄养的猪崽。九月见面就向复生追讨欠款，搞得复生远远地看见九月就避路而行。但看到复生影子的九月，就像猫见了老鼠，哪肯容他溜走？还隔好远就大喊大叫，边诅咒连天，边飞奔而来。复生就只好呆立原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纵使复生有杀九月的心，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复生不去牧凤家，家具老板找不到复生，转而去找牧凤的娘家人还钱。牧凤知道复生真的没钱，自己家里也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被逼得晕头转向，哪里还有一丝新婚的甜蜜、新生活开始的快乐幸福啊！
再生在过完年就和赵小香去了外地，辗转了大半个北中国，据说终于在辽宁承包了工程，接二连三拍电报要复生去帮忙。复生释重负，逃也似的，在结婚刚到两个月时，丢下一地鸡毛，离家别妻奔辽宁而去了。
复生原本想到辽宁助四弟一臂之力，凭借承包工程赚一笔钱，还完账后能有做生意的本钱，让妻能过上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哪知此一去，让自己本来沉重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再生承包的是辽宁新民县<后改为市>的农业银行大楼的改建工程。原来的农行大楼属老旧危楼，要先拆除旧的六层楼，再修建新的现代化银行大楼。拆除旧楼的工程款只有五千元钱。虽然九十年代初期，一个技工的日工资才五元钱，但人工拆除老楼费时费力，复生兄弟在老家招收的工人又是分属几个"工程师"级别的"掌墨师"，一山难容二虎，管理极难。看年纪轻轻啥都不懂的再生居然做了老板，这帮徒子徒孙都有一大帮的“师傅”们，哪肯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他们各自为政，不停相互争斗，又偷奸耍滑，毫利必争，无所不用其极。
处理不好这些如狼似虎的互相攻讦的“掌墨师”间的关系，拆除旧楼的钢筋等废旧材料，又没有集中处理以便贴补工资的不足，任由工人自行卖掉中饱私囊，当老板的再生兄弟再怎么努力吆喝，也不能有效约束所有工人。
天天坚持在工地上的再生，在指挥工人拆除到第三层时，工人们只顾争抢混凝土里的钢筋，把制止他们的再生硬挤下钢筋混凝土大梁，再生差点被轰然倒塌的大梁砸死！
本来管理就极为混乱，现在又出了差点出人命的安全事故，再生被工地勒令退出。
但工人上班是要工资的。兄弟俩操心了几个月，最终被迫给几十个工人打了数千元的欠条，然后再生携赵小香遁往他乡继续流浪，复生因为挂牵在老家的牧凤，狼狈逃回家乡。
还没有开始的发财梦，稀里糊涂地破灭了！
生活是现实的，现实是残酷的。所有的一切彻底完蛋了！
再加背了一层“骗子”骂名，复生和再生兄弟俩，在乡亲眼里狗屎不如，好在还有大哥二哥的声名支撑，龚家父母虽然不能趾高气扬，但还不至于忍气吞声。
重新开始做自行车配件生意的复生，同样无本求利。从前还可以一个人在家蒙头睡大觉，现在娶妻成家，牧凤的性格又有些急躁，只好咬牙坚持着日日上街，天天在外面去寻找机会。可这毕竟是农村的乡场，基本都是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小本买卖，没有货就卖不到钱，没有钱也买不到货。
再顽强的人，只凭借坚韧的意志，就算历经磨难，但无人提携，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看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误入”穷家，过上连自己都不会过的穷日子，牧凤父母心如刀绞。“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养儿的人家替子择业，还可以参考儿子的兴趣爱好，但养女的人家，真怕选择的女婿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真是怕啥来啥，牧凤爹娘最担心自己女儿嫁出去过不上好日子，但偏偏遇到了穷得叮当响还欠了一屁股债的复生。
总不可能刚结婚就离婚吧？况且牧凤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还死心塌地喜欢复生！无可奈何的牧凤爹妈，实在忍受不了做家具的匠人的缠搅，只好拉下老脸，借钱帮复生先还了结婚时做家具的欠账。牧凤的哥哥为人也还朴实诚恳，竟把自家养的两头正上膘的肥猪卖了，借钱给复生做生意。
复生知道说再好听的话，也不如把生意做好，把生意做好赚钱让牧凤过上好日子，就是对她家里人最好的报答。天天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顶风冒雨走城蹿镇，节省每分钱抓住每个赚钱的机会，复生拼命地要用自己的努力让妻过上好日子，让妻的娘家人放心，也让自己活得有模有样！
男人的“男”字是上田下力，田头出力的意思。复生一直认为自己不是种地的命，但在做生意赚钱上的确踏踏实实，坚持不懈。
父亲不是经常说：“'无农不稳，无商不富'，你狗日的不种地，那就去做生意赚钱致富噻！”自己在乡间蹦哒了这么多年，不也是为了“赚钱致富”吗？
可买卖真的好做吗？
不是，肯定不是！
那种劳心的苦，那种失望的痛，那种欲罢不能的悲伤，不亲历难以言表。
卖自行车配件，要和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打交道，这些遍布乡场的修车卖配件的人是复生的“财神”。为了保持和他们的“良好关系”，有时不赚钱也得卖货给他们，甚至有时候卖了货还收不到钱。辛辛苦苦日晒雨淋，赚钱要还账要养家，疲惫的心没有慰籍没有希望，所有的梦都在残酷的现实中粉碎。复生每日里走出家门，心里默默念着“阿弥陀佛”，希望在外面奔忙一天，能有一点收获。晚上回家，望着家中的灯火，兜里却没有赚到钱，心中充满了愧疚和失望。
但再艰难的路，也只有埋头走，再苦的生活，也只有坚持过。过完今天，也许明天就有好的开始！
可自己还有明天吗？
明天的自己会不会还活在这世间？
复生推着自行车去了老屋，斜靠在老屋的泥巴墙上，闭上疲惫不堪的眼睛，想着父母养育了自己好几兄弟，面朝黄土背朝天，只有靠着一把力气在土里刨食，的确不易！而自己常常抱怨父亲的暴戾，嘲笑父亲的无能，自己除了比父亲年轻，还有哪些地方能够超过父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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