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二】章 洞孔垭
一个人只有离开，才知道原来站立的地方的渺小。
龚再生也看见大哥眼睛里的泪光，心里忽然难受起来。
这位和自己相差十岁的大哥，却好像比自己大了整整一辈人。家庭所有的苦难大哥都经历过，但好像大哥转身就忘掉了，在所有人面前，大哥都是坚强和勇敢的。一个家庭的长子，是不是都要特别懂事？因为年长，就有义务要为家庭承担更多的责任？
“长兄如父”。特别是在贫穷寒窘的家庭，老大无论是男是女，都要义无反顾地帮父母承担起拉扯弟妹的责任。这不仅仅是动物的生存本能，还有一个多难艰辛家庭的孩子，都有别于常人柔弱善良的内心，那种相互扶携共生共存的依赖。萌生在龚家，算是付出“成本”最高昂的一个儿子。
那是萌生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在过春节时代表全家去探望刚送养出去的老五主新生，大哥忽然就觉得头痛欲裂，正在过新年的主家马上心急火燎地把萌生送到大镇卫生院，经过检查，萌生传染上流行性脑膜炎。
流行性脑膜炎要用的青霉素针药，不但价格贵，而且还是不容易买到的稀缺药品。龚家本就贫困，没钱没药，本想放弃对萌生的救治，但正在大镇学医的大表哥，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说什么也要救这个乖巧可爱的表弟。大表哥求师傅帮忙，赊来青霉素针药，竟然奇迹般地救回了萌生一条命。
也许是被大表哥一颗义胆忠心感染，萌生对所有弟弟，甚至对所有人，都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出院回家疗养，萌生被家里特许另外开伙食。家里所有兄弟，都不能吃萌生独享的米饭和猪肉，但萌生总是背着父母悄悄给弟弟们吃这吃那，不过弟弟们能吃到格外的美味，也是有条件的：不是捡把干柴回来，就是替大哥去洗他吃饭的锅碗。大哥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学会了领导别人。
整个家庭对大哥萌生的付出，几乎超出了全家总收入的数倍。为了不让已经付出的代价削减，家庭只有不断增加新的借贷来“保护”大哥这个“本钱”极大的儿子，这样大哥在家庭的地位愈加重要。
但大哥对家庭的反哺，也是意义非凡的。
这些年来，再生印象最深的就是从大哥去天邑开始，原本“穷得用锅铲都铲不起来的”家庭，忽然之间就被许多人另眼相看。养兔带给家里最大的收获，除了经济上短暂的缓解困窘之外，就是自己饱餐了好多回兔子肉。但那时，自己一个人大快朵颐的时候，家里人都没有吭声，有时大哥眼睛里也像今天一样，充满了忧伤，但好像没有看见他流过眼泪。
后来大哥居然去县里吃国家粮，大家都说大哥长得太墩督（帅）了，养兔子都养成了端铁饭碗的。后来又听说大哥因为外貌英俊，先在天邑得到贵人的帮助，后来又让现在的大嫂杨梅红看上了，大哥才有今天。再生开始也信，还特别跑到堰塘边上，对着堰塘里的水翻来覆去地照自己的脸，看自己确实没有大哥长得伸展（好看），心中终于对大哥的暗自不满偃旗息鼓。
再后来，大哥当乡长、县长，甚至市长，大家又说龚家的祖坟埋得好，再生好多次去老屋对面的燕子山脚下查看祖父的坟。听父亲讲，祖父是在新国家建立十周年，在那场运动中去世的。祖父去世的时候，家里实在是穷得只剩下几个还奄奄一息的人了。好在祖父遗留下来的老屋还有一间阁楼，父亲便央人把前后两头的楼板揭下来，给祖父打了一口棺材，遵照祖父的遗嘱，把祖父埋在老屋的斜对面燕子山脚下的高坡下面。
大家都说祖父的坟地风水好，还说祖父的坟逐年自然增大。
再生看祖父坟后是一块高地，高地上面就是陡峭壁立的燕子山，那泥土时不时滚落下来，一层一层地覆盖在祖父的坟上，坟堆当然就会不断自我膨胀。不过那坟也埋得恰到好处，坟身的左右两边都是绵延数十里的山脉，两座山脉呈椅子形状，坟身正好在椅子形状的凹地上。坟地稍高偏右，就是著名的洞孔垭。
洞孔垭在两山之间形成一道天然隘口，仿佛山忽然生一洞。山那面的沟里，有一座据说曾经是缫丝养蚕圣祖嫘祖传授养蚕缫丝的地方，后来被佛教高僧改建成寺庙。寺里香火旺盛，高僧频出。有一高僧观两里之外的洞孔垭奇特，股股真气肆溢而出，便登山搜寻。
原来燕子山是一条蜿蜒起伏的真龙，也不知什么原因，在洞孔垭这里忽然被斩断，久而久之，这成了两截的龙身又生成两条龙，那真气就是二龙口中徐徐吐出来的。高僧为堵住真气不至外泄，就在沟底的龙台寺种殖了几颗黄果树，龙台寺也更名为龙抬寺。高僧的意思当然是想借助真龙真气，让龙抬寺更加兴盛，自己也修成正果、世寿恒远。
这高僧虽能看破洞孔垭的秘密，但终究有私欲，哪能修得正果？
有一日，一游历和尚从此路过，本想去寺里挂单，突觉此庙有怪异之像，细观，才发现其中奥妙，当即登山而望，找到洞孔垭，慨然叹曰：
僧衣裹体不为钱，世寿原求同地眠。
洞孔三株黄果树，龙腾四海一门贤。
成品字型栽三棵黄果树，那树生长数百年，高数十丈，特别是靠近燕子山的那株，虬枝生发，逐年生长，竟然与其右燕子山连成一体，遮天蔽日，蔚为壮观。
后来，龙抬寺又还原成龙台寺，终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被拆除，而洞孔垭上三棵黄果树与山相连的那棵，忽然被雷劈断，自己燃烧起来，烧了十多天，最后只剩一撮灰。
在燕子山上放了一段时间牛的再生，日日从洞孔垭经过，还用黄果树上剐下的皮脂，包在腮帮子上治过夹耳黄（腮腺炎）。
再生也听人说，大哥能比燕子山脚下还多人都幸运，是因为这黄果树挡住的“真龙之气”，全部被曾经偷偷拜黄果树为“保爷”（干爹）的大哥萌生吸纳。如果那棵被雷劈中的黄果树不倒塌，可能这燕子山脚下还有更大的人物横空问世，当然这也包括萌生的官会做得更大。
从老屋里走出来，再生在洞孔垭还剩下的两棵黄果树下面，望着远处被拆除的龙台寺旧址，心里想自己也拜这神一样的黄果树为保爷吧，正要下跪，忽然又想到：黄果树如果真有法力来保佑自己，那岂不是保佑大哥的法力就要分减？就像当年大哥害病，大哥吃了家里的大米猪肉，自己和兄弟们就只能吃红苕酸菜一样，当下就站直了腿，双手合十，给两棵黄果树都躬身作揖，口里喃喃地说：“黄果树神仙菩萨老爷，你继续保佑我家大哥做官吧，我自己当不了官，就把好运气都给我大哥吧！”说罢又想，大哥当官又哪凯（怎样）嘛，帮一下自家兄弟都不肯！
望着先前那棵黄果树的位置，心里五味杂陈的再生想：如果那棵与燕子山连成一体的黄果树没被雷劈中，到今天也不知有多大了，能不能也保佑保佑自己呢？
痴痴地坐在如黄桶（一种农具）一样粗的黄果树下，再生居然酣睡过去。
到了天黑才醒过来的再生，清清楚楚记得梦中的情景。
三天后，带着那个奇怪的梦，再生重新回到江苏，他一定要在这里活出个人模狗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