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龙 五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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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久，王私孃才回到天井，喊我跟她走。
我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恐惧。
刚才在北厢房里，坐在油光可鉴的八仙桌前宽大的长木板凳上，喝着有一股中药味道的茶水，看有些黑漆漆的房间里，居然摆放着观音菩萨的塑像。那塑像有些破旧，像是用了很多年。我想起王私孃曾经给我讲过，说是猴先生在重新把红花女下葬之后，曾经来过青龙山。还说山的半腰上，“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道观，但一部分尼姑也住在里面，和道姑同吃一锅饭，各烧各的香，各念各的经”。而现在，这座道观分明是在山顶，半山腰里也没有看见有什么寺庙。在这明明是道观的厢房里，却又摆放着观音塑像……
猴先生、王私孃、瞎子法师，和当年埋在拐羊湾的红花女，到底有什么联系？
从上山来的侧面和进山门看到的正殿，似乎都没有很长的径深，但我和王私孃进了正殿东面的小门，却走了很长的时间。
一条窄窄的甬道，两边都是石墙，头顶上也是黑乎乎的石头一样的东西，小门透进来的光亮越来越微弱，才有一个古色古香的灯盏冒出如豆的光来，像鬼火。我觉得好像是进了山洞，甚至是地下室。但空气里并没有山洞或者地下室里那种惯有的霉味和潮湿，即使稍许窒息的气息也没有。倒像是被一堵围墙把殿堂隔出来的通道，似乎头顶上或者围墙那边是通透的天和充足的空气。
前面还有走不到的尽头，王私孃却站住身子，明显地假咳一声，伸手在朝殿堂那边的墙上敲了敲。我估计这里早就不会再是殿堂，但墙上却发出木门被敲击的声音。刚才那个像从山底下传出来的声音在里面响起：“进来嘛。”声音低沉、尾音拖得有点长，但肯定不是在山洞或者地下室里那种回响，也听不出声音主人的年龄。
王私孃往墙上一推，一道亮光闪出来，照在甬道的墙上，我清楚地看到那墙是光滑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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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光里矗立着几尊塑像，我仔细一看，是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和灵宝天尊。王私孃招呼我：“进来，见过法师。”
我随着王私孃走进去，那屋并不很宽大，一个瓦碗或者石碗吊在门对面土褐色的墙上。碗里立着一根浸泡在黄色菜油里的棉线，火苗像一幅画一样径直向上，淡淡的光照着从甬道里就看得见的门后墙上那排塑像。高大塑像两边的角落里，还分别有一尊我叫不出名字来的塑像，只是这两尊塑像是站在地上，比那三尊倚墙而立的塑像要 显得小些，像是护卫。
塑像前面是一张供桌，上面摆放着好几种水果，几柱长香冒出星星点点的淡红色，照着袅袅升起的香烟。屋里燃烧的菜油和香蜡味道，好像有一股特殊的异香，吸引着我把眼睛再次投向那盏点灯的碗，分辩碗里的油到底是不是菜油。碗里的光亮映照着那堵空墙，我发现墙上有两处的颜色和整面墙有些区别，我正在想这些不一样的颜色到底是墙的一部分，还是不和墙连在一起的其他什么，一个声音轻轻在我耳旁响起：“坐嘛，劳慰（谢谢）你了。”
那声音犹如天籁，一点不像刚才从山底下传来的那种遥远，也丝毫没有低沉，倒像是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对许久未见的情郎般的甜蜜和羞涩，还有欣喜的热忱。我赶忙把目光转过来，睁大眼睛仔细分辨，看见王私孃身旁的那张太师椅上，一位头戴玄色五岳冠，身穿暗红色道袍，袖口露出一截黄色衬里，一双白色长袜扎着宽阔裤腿，脚上蹬着一双高底方口布鞋的老人，身体靠在垫了一块枕头的椅背上。那顶绣有什么字的道冠压得很低，以至只能看见下眼睑下面那根端正笔直的鼻梁，和两旁均匀的面颊。像两张分开的半圆一样恰到好处的薄嘴唇和一双露出道袍来的颀长的细细小腿，就这些均匀对称，完全是位美丽端庄的蒙眼女性画像，不，一幅活灵活现的塑像，静静地坐在那里。
但露出道袍黄里衬袖子的手，却像是只有骨头的标本，不要说有血色，就连包裹的皮肤也好像没有。手指甲似乎比手指都还长，弯曲过来，又要长到没有肉的手掌心里去。我从来没有看过像这样的一双手，如果不是那手指在微微抖动，我真要认为这是个死人，不，是个鬼魂坐在那里。
“紧到看，看够了嘛？坐。”那“鬼魂”的声音同样珠圆玉润，不但不恐怖，还有些亲切的调侃。
我心惊胆战，但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逼迫着我，使我像面对庄严的神佛，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双手抱拳，头也不敢抬，连连作揖，口中念经一样，喃喃地说：“法师好、法师好。”
“哈哈，真是路娃子的声音！”
太师椅上余音绕梁的声音哪里会是鬼魂？我抬起头，再次不知所措地望着王私孃。
“你坐嘛，你不和她熟，和我熟。”王私孃给我壮胆一样。说罢，又转向太师椅，轻轻地说：“冯师傅是和我们有缘，都说他像我们家的人。”
“冯师傅？听你口音，你是洞孔垭冯家的人？”太师椅上的声音让我差点从刚坐下的椅子上跳起来，我家真的是在洞孔垭下面。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福生无量天尊。”太师椅上那双标本一样的手，左手大拇指插入右手虎口内，掐右手无名指根节，右手大拇指掐右手中指梢节，左手其余四指抱右手，好似一幅生动的太极图案，向我连掬三下，边掬边说:“甘露不润无根之草，道不渡无缘之人。洞孔垭那三棵黄果树，要不是忽然倒了靠万泉山那棵最大的，那哪会到现在才出元大师俩师徒？”
洞孔垭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玩耍的地方，就在我家屋后不远的山垭口。那里曾经有三棵巨大的黄果树，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栽种的。有两颗又直又粗，直冲云天，像一对双胞胎，分立在垭口一侧；另外一棵离这两棵稍远，在垭口这一侧，茂盛无比，有人说这棵最大的黄果树是那两棵黄果树的“娘”。三棵黄果树分呈三角形，把垭口遮挡得严严实实。在垭口下面看上去，沟这边和沟那边都只能看见成“品”字型的树之间的一个孔，所以这个垭口就叫洞孔垭。
那棵被称为“娘”的黄果树，在离地面丈许，忽然分成两枝，主干一枝直冲向天，蘖生出的那枝横伸出去，一直长到和旁边的燕子山相连。这分蘖出来的粗大枝干里却是空的，可以同时藏卧十来个小孩。小时候我们常常爱爬到这棵大黄果树上面，等有人从下面经过，就怪叫着恐吓。受惊的人开始时就像遇到了鬼，后来习以为常，反到准备好了石头泥块掷打我们。我们一点也不怕，仗着树大枝粗离地又高，就像在娘的怀抱里撒欢，在枝繁叶茂的黄果树上跑来跑去和路人逗笑。
有一年，大概是我十岁左右吧，这棵大黄果树忽然倒了，被人砍伐回去做了柴火，现在只剩下一个土包，里面还有没挖出来的根。
那洞孔垭下面哪位是“元大师”？我只晓得这里的人几乎没有姓元或者袁的啊！
“不要想了，有位元翔老师会和你见面的。”太师椅上的声音又说。
我奇怪她的声音如此动听，更奇怪她预言般的话语。
她的道冠压住的部分——是不是被保长挖去的双眼……
“你既然来了，我就把你当成路娃子，路娃子是我接的生，也是我安的名字。”太师椅上那只爪子，拍在王私孃肩上。我心里哆嗦了一下，只怕这只像从锅里炖了很久的爪子上掉下肉来，也怕这只爪子抓破了王私孃的肩膀。
王私孃看了我一眼，像在笑，对着太师椅说:“只怕冯师傅不愿做路娃子，我们路娃子哪有冯师傅能干……”
我突然想到她们也曾经把我当成根娃子，根娃子死了四年，我心里是有些不乐意她们把我当成一个死了的人。但路娃子还活着，还在荷花池开店做生意，把我当成路娃子也就没有那么可怕。我也笑，有点尴尬地说:“王私孃，我一直把您当成外婆哈。”
“那我就是你外祖祖，”抚在王私孃肩膀上那只爪子收回去，有些得意地在太师椅上拍了一下，那悦耳的声音又响起来:“算了，你该五十了吧？就跟她们叫我法师吧，让你这么大个人认个外祖祖，还是瞎子——”
声音戛然而止。
王私孃一张脸涨得通红，像被灌醉了酒，太师椅上那只爪子把暗红色的道袍紧紧地攥成一个八方来潮的漩涡，没有肉的手背上竟然冒出了一股股细细的青筋。
我也像被人当头一棒，眼冒金星，那墙上的菜油灯发出的光模糊起来，整个屋子里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啪啪”声，和像雷鸣般的心跳。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终于在比墓穴还寂静的屋子里响起来，那灯芯像受到提示，响应着这声叹息，结了一束花，随着光亮突然增大，跳动一下，又黯淡下去。
“你犟虔（终于）承认自己是个瞎子了！”王私孃搂着太师椅上的道袍，像哭似的笑起来，又像笑一样地在哭。我看见那双只有骨头的爪子，像电池即将耗尽的电动玩具，又缓又慢地伸到王私孃的后背上，给死人印纸钱拍印一样，极认真地拍了再抚，抚了再拍，最后紧紧地抱着王私孃，又如同婴儿见了母亲。
“福生无量天尊！
度人无量天尊！
功能无量天尊……”
那双爪子终于在抑扬顿挫的诵经声中，离开王私孃的后背，把王私孃推开。
我看见王私孃的眼睛里全是泪，那种热泪盈眶的充盈的泪，宽厚的鼻子旁边的八字纹里，也全是泪，像下雨天凹凸不平的泥地里蓄满的雨水。
“你看吧，路娃子看过，你也看，”那双爪子伸向头顶上的道冠，像要举起一顶万斤重的铁铸的帽子，比孙悟空被唐僧念了紧箍咒还痛苦的样子。
我心里犹疑着，惊喜交加又忐忑不安，像马上就要看见百慕大之谜在我眼前揭开，更是像当年的拐羊湾人看见从坟里跑出来的红花女般胆颤心惊。虽然有王私孃在一旁痴痴地站着，像个无比庄严的岗哨；太师椅上发出的声音，亦如一个美丽女子唱出优美动听的歌，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即使是魔鬼，也并不可怕。
我安慰着自己。
突然，我看见那几尊塑像，突然全部都向着我呲牙咧嘴，黑色的眼睛里同时喷射出王私孃才有的那种看人的凶光，像武器一样把我身体击射得百孔千疮；墙上跳动的油灯火苗，像一柄利剑，直刺我的心深处，把我所有的好奇、期盼、焦虑、恐惧、希望、等待，都刺得粉碎，那些只有我看得见的横冲直撞的碎片上，写着两个字:“自私”。
“不要——”！
陡然生起无限绝望的我，听见王私孃和我不约而同大喊一声，看见王私孃和我不约而同扑过去，抓住那双颤抖不已却坚定无比正要揭开道冠的爪子。
我感觉到那没有肉的手指骨里，传出来一股荡气回肠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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