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初夏的午后, 阳光温润而又和熙,天气好得无可挑剔。在这样的天气里,是应该写点什么的。
这些年里,我无论遭遇如何,都没有离开过对往事的回溯,而这些过往,都和我所憩居的小城蓝田有关,我的文字,也总是以这些作为支撑。
今天,我想写的依旧是这座小城，可是,当我终于要动笔时,又不知该写些什么为好。
思索良久,心底里冒出的一句话竟然是:这个时代尘土飞扬。
说起来,我应该算是这里的老土著,这里是我的摇篮,也将是我的坟墓,我把一辈子，这仅有的一辈子全部地交给了它。年少时,曾在城东的水晶阁河对岸,城南的民主街星桥档头,城西的柳家湾松柏园,城北的县衙所在地李园,和城中央的腰桥边等地居住过。
多少年过去了,今天,当我再端祥这座小城时,满眼的嘈杂纷乱花里胡哨，总有一种陌生的不顺眼的感觉,许多的建筑叫不出名字,更别说居住在这里的人和事了,要知道,孩童时,
在历史的长卷里,一座小城的变迁,很容易就会被那些泛黄的典籍所遗忘,一张纸翻过去,一千年就过去了。
至明万历初年,锺家坳(现火车站东侧)便有经商小店铺。
清嘉庆县志记载:蓝田城"溪环绶带,曲列锦屏,两岸闾阎扑地,楼阁凌宵,商客搔人,往来云集",
清光绪八年,锡矿山正式开采,锑砂由这里船运至湘潭,长沙,汉囗,而矿山所需生活物资则由这里转供,为方便经营运输,沿河两岸店铺作坊日渐增多,形成两条各三华里的长街,故有"先有锺家铺,后有蓝田城"之说。
而真正让人开始记住这个地方的时候,是一大帮人的到来。
1938年抗战初期,从省城长沙同时迁来六所中学三所大学,不足八千人的小城猛增至四万多,大学问家钱锺书,茅以升等人也混杂其中。三年后,一个叫梁汉凡的人,在与倭寇拼杀的常德大会战中一条腿受伤,回故里接管了镇公所的钥匙,他拄着一根文明棍,戴着一顶瓜皮帽,领着几个扛汉阳造步枪的团丁,疏通河道,整治街巷,在他的任期内,城里干净整洁,秩序井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我记事伊始,蓝田城里的大街小巷全是长条青石板铺就,由于年代久远,凹凸不平的路面青幽发亮,最适宜草鞋布鞋的踩踏,或光着脚丫奔跑。
涟水河穿城而过,沿岸是错落有致的吊脚楼,河面有两座爬满青藤的石拱桥。河水清澈见底,上游一架硕大无比的水车,终日里吱吱嘎嘎响得清脆。每逢端阳节总要赛龙船,从墨溪囗码头一直划到水晶阁。
两岸各设一所中学两所小学,全是由破庙改建而成。
十岁那年的暑假里,我用一整天游遍了城里的每个角落。
至今仍记得,南岸的民主街铁匠铺很多,沿街摆满了各种农具和家用铁器。北岸的永兴街聚集着开织染坊,竹制品和冥纸香烛花圈铺的。新建街多是制作斗笠和油纸伞的匠人,还有从事牲畜交易和屠宰买卖的。最繁华的要算中山街,南杂百货一应俱全,饭店面馆钟表书铺无所不有。
城南的洪水岭,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原始森林,两处寺庙晨钟暮鼓,终日人头攒动香火不断。
城北的猴子山,是一处人工建成的青年公园,浓荫遮日,曲径通幽,水榭亭台,鸟语花香。
那时,行走在蓝田街上,就如同在远古的<<清明上河图>>里穿梭。
我总以为,这里从来就不适合韬晦养志,任你是个什么人物,要施展才华和拳脚,只能远天远地出去折腾,在灯红酒绿的蓝田街上一住,豪情壮志就算是到头了。
比如，在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李燮和,辛亥革命时期的同盟会首领之一,曾五任总司令,却在43岁正值壮年时,便毅然返乡闲居,著名抗日将领,国民党王牌军第73军15师师长梁祗六,也在50多岁便解甲归田。在那时光的兵荒马乱里,李园,松柏园,五车堂等深宅大院里,都曾演绎过倚红偎绿,妻妾成群的往事。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仅四十多年的光景,当我再读这些古典诗词时,竟有惘若隔世的感觉。
其实,何须祭典古诗,就连我这代人的少年记忆也被摧毁了。
方正笨拙的楼房，取代了粉墙青瓦疏密有致的韵律。
铝合金玻璃繁乱的光线，搅混了天井里亘古以来的那份幽雅与宁静。
那些青山绿水,草长莺飞.那些夏夜流萤,遍地蛙声,那些飞檐翘角,粉墙黛瓦,那些扁舟轻摇,鱼戏虾翩,还有那古老的寺庙,及雨润烟浓的小巷.....皆在一夜间消逝了。
这些年里,不知谁还见到过一只登堂入室的燕子,一只自然长大的鸡鸭。
谁还听到过深巷里挑担走贩者的吆喝,夜半更夫单调断续的梆子声。
谁还吃过不含添加剂的面食餐饮,不施农药化肥的时鲜蔬菜。
谁还见到过遍野闪动的萤火虫,谁还遇到过真正的黑夜,我是说那种伸手不见五指让人恐惧的夜晚。
谁还见到过水中小舟,如今干枯的河床上甚至可以穿布鞋跨过
谁还见到过蹦蹦跳跳自已上学的孩子,我们那代人可全是自由快乐地在这小城里乱窜乱跑长大的呀。
这个时代纷纷扬扬的尘土,日复一日地肆意挥散，早已把小城搅绊罩盖得不伦不类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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