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长说:禾穗上,鸡蛋滚都掉不下。说罢,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头,放到禾穗上,确实掉不下去。
张国光想,禾穗是黄色,鸡蛋也是黄色,根本没有视觉冲击力,便还是摇头,说:那还不如让只鸡在上面啄谷哩。
社长说:鸡啄谷不行。坐个小姑娘到上面,也掉不下去。
张国光眉开眼笑:好!
社长便找来一位漂亮的小姑娘。
可那姑娘往禾穗上一坐,便掉了下去。
社长泄气了。
张国光却说:不要紧,下面放条板凳试试。
社长便要人找来了板凳。
社长亲自把板凳放到田中。
小姑娘坐上去,不露半点痕迹。
次日上午,红光农业社卫星田正式收割,县里的领导、公社的领导亲自前来验收。有人在割禾,有人在扮禾。一个小姑娘,盘腿坐在禾穗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张国光测了光,调到11的光圈,1/125秒的速度,加二号黄滤色镜,迅速按下快门,连续拍了三张。
一张经典照片就这样诞生了。照片的标题很土很长,叫做《淘气的小姑娘坐在收割前的水稻上玩》。如在照片上划一井字,小姑娘大约坐在右下的交叉点上,脸上露出稚气而甜美的微笑,腿旁金黄的禾穗,粒粒可数,主体非常突出。割禾、扮禾的社员则在左上的交叉点上,成了背景。
这张照片在次日的《麻石报》上刊出,立即轰动了整个麻石县。因为这张照片,几乎没有人质疑麻石卫星的真实性。
几天后,照片又在省报和北京一张大报上发表了,得到了广泛的好评。
省报对此事也作了报道。
张国光回到麻石县城后,便有人称他大师了。渐渐地,张大师的名号叫开了,以致很多人认识张大师,却不知道他的名字。
张大师人缘很好。许多人对他略有不满的是:明明为自己照了相,却老是没有照片。后来,有人解了密:原来,张大师为一般干部拍照的时候,根本没有装胶卷。
麻石是个诗一般浪漫的地方,自然盛产诗人。从十多岁的小娃娃到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出口便是诗。在田野,在街上,甚至在厕所里,随便撞上一个人,不用问,准是诗人。
诗人虽多,出名的却少。数来数去,最最著名的要数郭青青了。
郭青青初中毕业,回到乡里,正赶上大跃进。那时,各种高产卫星多,各种喜报多,而放卫星、送喜报的时候,都是要敲锣打鼓的。所以,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冷不丁就可听到锣鼓声。郭青青生活在一种浓郁的诗意里,她激动,她睡不下觉,只好天天晚上写诗。一年多时间,就写了一百多首。功夫不负有心人,郭青青终于写出了她的成名作——《麻石喜事多》:
一天打烂一面鼓,
三天打烂一面锣。
不是锣鼓不经打,
而是麻石喜事多。
这首诗在《麻石报》发表后,广为流传,麻石县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当年,一位中央首长视察麻石,还亲自接见了她呢。
郭青青出了名,调到公社,专门从事宣传工作。她的创作热情更加高涨。不久,便创作出了她的代表作——《气死老龙王》:
一锄一个凼,
万锄一口塘。
蓄得满塘水,
气死老龙王。
这首诗首先发表在《麻石报》上,后来在省报刊登了。据说,一位大诗人也看了这首诗,并且评价很高,说这首诗是革命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完美结合的典范之作。
郭青青成了名人,至少成了麻石诗坛的名人,很想进《麻石报》社工作,据说领导也答应了。可惜不久之后,《麻石报》便解散了。领导爱才,把她安排在麻石县织染厂工作。参加正式工作之后的郭青青,还是天天写诗,不过再也没有写出过那样的好诗来。
可能是太钟情于缪斯了,除了写诗以外,郭青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工作不感兴趣、交友不感兴趣、谈恋爱也不感兴趣,自然而然,郭青青生活得很孤独、很拮据、很潦草。
后来,郭青青逢人便说,我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被麻石县的某某某领导卡扣了,人们才怀疑她神经可能有点问题了。
为了那个诺贝尔文学奖,郭青青不断地进京上访,成为麻石县领导一个十分头痛的问题。
后来,一位领导找郭青青作了一次认真的谈话。据说,那位领导是这么说的:你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问题,实在太复杂了,恐怕你上访到联合国也无法解决。人总是要死的。县委县政府研究决定,给你立一块碑,写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这样就确定了你的文学地位。哪怕发生地震,沧海变桑田,后人考古,把碑发掘出来,你还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可以先选好墓地,制好墓碑,到时只填时间就是了。这是最好也是最后的办法了。
郭青青想了想,竟点头答应了。
领导火速行动,安排专人和郭青青一起选墓地、制墓碑。
郭青青很是满意,再也没有进京上访了。
不久之后,郭青青死了。
如果你去麻石城郊的公墓,很容易找到郭青青的墓碑。
王癫子带着三个助手,站在一面雪白的墙前。
这墙,有二十多米长,十多米高。
墙上,即将产生全村最大的壁画,也是王癫子他们要画的最后一幅壁画。
县里开展新壁画运动,口号是房屋壁画化,建成壁画县。试点刚刚开始,《麻石报》就发诗赞美:“社会主义新壁画,新农村里把根扎。农民热爱新壁画,村村都把壁画画。跃进车,跃进马,处处都是跃进画。”
王癫子所在的胡家村,就是县里确定的试点村。
村里安排了几十个人搞粉刷,王癫子带着三个助手画了二十来天。画完这一幅,胡家村就壁画化了。县里、公社就要带人来参观了。
这一幅,不仅是村里最大的,也是最当路最显眼的。
一名助手说:“癫子,这一幅,就完全由你来画吧。”
王癫子喜欢别人叫他癫子。三位助手跟着他学画壁画时,叫他王老师。他觉得很别扭,说,还是叫癫子吧,自在一些。三位助手就和别人一样,叫他癫子了。
王癫子看着三位助手,笑笑说:“你们也要画,我为主吧。拿酒来!”
助手说:“酒是安排了的。不过,还是画完再喝吧。”
王癫子说:“边喝边画吧,不然没有灵感。”
一位助手便去供销合作社打酒。
王癫子喜欢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口无遮拦,口无遮拦就成了右派,成了右派就下放到了胡家村。到了胡家村还是要喝酒,还是一喝就醉。社员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请他去写个对联什么的,是一定要做完事才让他喝酒的。不然的话,酒喝完了,事却做不成了。
助手买来了一瓶白酒。
王癫子打开盖子,喝了一口,指着那墙说:“这画,总的构思是,前面,当空一面迎风招展的大红旗,红旗下,一队社员,奔向田间。红旗上面,写这么几个字,‘一切为了放卫星’,社员要神态各异,不能重复,有男的,有女的,有荷锄的,扛犁的,挑粪的,牵牛的,吹号的,都要脸带笑容,要有艺术变形。你们说说,行吗?”
助手们连连说:“好,好!”
王癫子又喝了一口酒,说:“我大体上勾画一下,你们再各自发挥吧。”
助手们说:“好!”
王癫子便一手拿酒壶,一手拿画笔,在墙上勾画起来。
勾画完毕。王癫子说:“你们画吧。后面那牛,那吹号子的人,我来画。”
助手们便开始画画。
王癫子坐在一个石头上,看着助手们画,间或喝一口酒,指点一两句。
太阳快要落山了。
助手们的画完成了。
王癫子的酒也快喝完了。
助手们说:“癫子,还不画啊?”
王癫子便慢悠悠站起,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拿着画笔,趔趔趄趄走到墙前,举起酒壶,喝一口酒,然后胡乱涂抹起来。助手们端着颜料盘,拿着笔,站在后面,看着他画。
画毕,王癫子望着助手们嘿嘿地笑。
王癫子画得很是夸张,那牛,硕大无比,那号子,也是硕大无比,倒是那吹号的人,还没有号子那么大。
助手们看画就在笑,看王癫子那神态,就笑得更加灿烂了。
王癫子退到稍远处,左瞧瞧,右看看,喝一口酒,笑笑,走到助手们画的地方,这里添一笔,那里涂几下。助手们还是站在他的身后,微笑着点头,无言地赞许。王癫子只是寥寥几笔,便增添了些许夸张,些许生动,风格也大体协调了。
王癫子回到原地,坐下,喝酒,点头,看着那画,看着助手们,傻傻地笑,忽然拧紧眉头,两眼发直,呆了一阵,倏而一跃而起,走到画前,在后面空白处,唰唰几笔,署名落款:王癫子作。那字,歪歪斜斜,有几分醉意,有几分癫气。
助手们打趣道:“癫子,这是集体创作,怎么只署你一个人的名啊?”
王癫子不说什么,只是傻傻地笑。
几天之后,全县壁画工作现场会议的几百名代表来到了胡家村。他们站在那幅最大的壁画前,欣赏品评,气势宏伟啦,形象生动啦,浪漫色彩浓郁啦,啧啧,啧啧,赞不绝口。慢慢地,有人品出点异味来了,轻声说,号子的喇叭口那么大,又恰恰对着牛屁股,那牛又像充了气似的溜圆,这不是挖苦大跃进是吹牛皮么?议论的声音虽然很轻,还是立马传开了。有人说,不是吹牛皮,是吹牛屁股呢。还有人说,是吹牛屄呢。
壁画前,人群里,便有了轻微的笑声。
议论自然渐渐趋向一致:这是一幅恶毒攻击大跃进的反动壁画。
王癫子自然就是反动画家。
王癫子当即被带往县公安局。
那癫子也真是的,带离胡家村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助手和熟悉的社员,还嘻嘻笑呢!
二根吃过晚饭,站在屋门口,望着对门山出神。
快要挨着山尖的夕阳,发出粉红的光,把大地照得一片粉红。
队长从门口经过,笑道:“二根,想老婆了啊!”
“不想,不想。”二根连忙说。
“假话哩!”队长笑笑,走了。
二根真的不想。二根没说假话。
老婆菊花昨天上午回娘家了,从中餐开始,二根就把菊花的那份饭从公共食堂领回,自己吃了。二根和父亲一样,是个毛屎肚,饭量大,自己的那份饭,只是填了肚子一角,整个肚子还是空荡荡的,饿得他想吃土。把菊花的那份吃了,也就吃了个半饱。二根觉得过了两天神仙般的日子。菊花慢回来一天,就多过一天这样的好日子。二根怎么会想老婆呢?
“她永远不回才好哩!”二根想。
永远不回,不是咒她死吗?
二根觉得自己心术不好。
二根脸红了。
夕阳羞红着脸,躲到山那边去了。
西边天还是一片粉红。
菊花披着余霞回来了。
二根张开嘴,笑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脸色便阴了下来。
菊花问:“二根,怎么啦?”
二根说:“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把你的饭吃了。”
菊花的脸立马阴了,一屁股顿在门槛上。
二根从水缸里舀来一碗水,端到菊花面前:“你先喝碗水吧。”
菊花接过碗,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了。顺手把碗递给二根。
二根接过,放回栈架板上。
二根望着菊花,呆了一阵,忽然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轻声说:“我今天下午在后山,看见一块土里长出了红薯苗。要不,我们去偷一点红薯种来吃吧。”
“你去给我弄两个回来吧。”菊花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二根想了想,说:“我一个人去,怕。要去,就两个人去。”
菊花没说话,起了身。
天,麻麻黑了。
二根扛着锄头,菊花背着背篮,来到了后山的地里。
二根低头寻找,轻声嘀咕:“就在这里,下午都看见了的,怎么不见了呢?”
菊花也在低头寻找。
二根站起来,看见菊花那么专注,便抡起锄头,照准菊花的脑袋,闪了闪,闭着眼,猛捶下去。
蹦——,一声闷响。
啊——,一声惊叫。
菊花死了。
二根呆立片刻,就近挖了个坑,把菊花埋了。
二根的心,一直蹦蹦地跳,他反复在心里说:“菊花,不要怪我啊!我父亲饿死了,我母亲饿死了。我不想饿死啊!”
次日,早饭时节,二根来到公共食堂打饭。
炊事员说:“二根,怎么几天没看见菊花了啊!”
二根说:“菊花回娘家了。”
恰好队长在那里,见二根端着两只碗,惊异道:“菊花一直没停餐吗?不劳动哪里有饭吃?停餐!”
二根蔫了。
几天后,菊花的尸体被人发现。
案件很快侦破。
村人无不诧异:老实巴交的二根怎么会杀人呢?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二根是在一个夏天的黄昏,背着一身霞光走进劳改农场的。刚找到自己的牢号、铺位,便响起了开餐的哨声。二根跟在同室牢友的背后,走进监狱食堂。炊事员给了他一大钵饭,怕有三四两米的饭吧。饭上还有菜,是豆角,堆成一个乌龟背。端着饭菜,二根放声大哭。牢友诧异,问这问那。二根不答,只哭,大概哭够了,才哽咽着说:“菊花啊,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好地方啊!早知道,我就不会杀你了啊!”
巍巍龙山,层峦叠嶂。
龙山之巅,有一精舍,石墙铁瓦,曰药王殿。老辈人说,药王孙思邈,曾在这百里龙山,采药著述,悬壶济世。
药王殿,自然供奉着药王。
药王像前,有一坛子,里面装着一千多个药方。
那药方,据说,是药王留下的。
药王殿前,有一水井,水,清洌,甘甜,离地尺许,终年不损不溢。
这水从哪里来的?据说,是药王从昆仑山上引来的。
药王殿里,住着两个道士,一大一小。大的是道长,仙风道骨,慈眉善目,小的是徒弟,眉清目秀,机巧灵泛。
道长姓孙,人称孙道长,来自龙山脚下的孙家桥,据说是孙思邈的后裔,药王的传人。
孙道长好像也没有什么高深的道行,只是替药王孙思邈开药方而已。
病人来了,孙道长无需望闻问切,只是祭起药王,说声药王到。病人从坛子里取出一方,交孙道长看看,然后照方抓药,再在井里舀上一壶水,带回,熬药,服下,绝对药到病除。
那药方能说是孙道长开的吗?
不是。是药王开的啊!
药王就是这么神。
信也罢,不信也罢,新官上任,都要到药王殿走走的。
那年,正是公共食堂办到第三个年头的时候,孙家桥公社流行一种怪病。病人不烧、不吐、不咳、不痛;只是下肢踝部肿大,渐次上升到小腿,再蔓延到全身。手指轻轻一按,会现一小圆坑,经久不散。病重时,就像一注足了水的尿泡,黄亮透明,不久又像放了水似的干瘪如柴。如此一胀一瘪,几经反复,人就瘫软而亡。
这种病,据说医药书上没有记载,所以医生说不出病名。没有学过医的人,根据病人的症状,称为浮肿病,还说是饿出来的。
浮肿病流行很快,这村那村,这家那家,村村一样,家家一般。
政府自然高度重视。省里来了二十多名专家学者,进行流行病学、生物化学、生理学、病理学、细菌学、寄生虫学、病毒学、营养学、临床学等诸多方面的考察研究,观察、解剖、化验、试验,前前后后搞了一个多月。
结果呢?
没有什么结果。
怎样才能把病治好呢?
一位老队长想到了药王殿,想到了药王殿里的孙道长。但很快便摇摇头:即使药王再世,也无可奈何啊!
还是有人心存侥幸:说不定有用呢?
老队长摇头:即使有用,病人哪有力气上山?
请他们下山吧!
孙道长不蠢,只怕不会下山。
试试看吧。
那就试试看吧。
老队长便亲自上山请孙道长。
竟答应了。
孙道长背着尊小药王菩萨,抱着装药方的坛子,小道士担着两竹筒井水,下山了。
进了村,安了药王,摆起祭坛,便开始看病了。
人很多,看戏似的。
一个浮肿病人跪在药王像前。
孙道长微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众人屏声静气。
一会儿,孙道长眼睛眯开一条细缝,说:“药王到!”
病人站起,右手颤巍巍伸进坛子,取出一个药方,递给孙道长。
孙道长接过,看看,朗声念道:“细糠一斤,黄豆四两,车前子四两,陈皮一两,磨细,炒熟,混合,五钱一丸,日服三次,每次两丸。”说罢,把药方递给小道士。小道士看看,又递给老队长。
老队长一脸的疑惑:“这是药方吗?”
孙道长说:“药王开的,怎么不是药方?”
老队长说:“嘿嘿,嘿嘿,这药方,肯定有效啊!”
众人争相传阅,且轻声议论:
“神啊!”
“药王真是神啊!”
在人们的轻声议论中,第二个病人取到了药方。那药方极为简单:地菜三两,鸡蛋一个,煮服,一天两次,连服三天。
老队长说:“孙道长,药王的药方好是好,可到哪里去抓药啊?”
孙道长说:“药王开的药方,政府会想办法的。你们去找找公社、县里的领导吧。”
药王连续给二十余位病人开了药方。那些药方大同小异,药呢,总是那么一些,细糠、米粉、黄豆、粟米、玉米蔸、高粱杆、鸡蛋、白糖、红糖、蜂蜜、淮山、土茯苓、鱼腥草、车前子、陈皮、葛根、地菜等等。病人拿着药方找领导,虽费尽波折,最终都还抓到了药。
孙道长和小道士,在村里住了大半年时间,每天都有人来看病。
治好了多少人呢?
无法统计。
后来,食堂散了,没有人来看浮肿病了,孙道长和小道士就上山了,回到了药王殿。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孙道长老了。小道士大了。
孙道长弥留之际,对小道士说:“记住药王的话,世人皆有病,世人皆可成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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