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曾经登上过
黄河最远最高的卡日曲源头——
雅拉达泽山脉的一个主峰，当每天的
阳光，穿过成千上万个多棱的晶体
掠过高空中的鹰翅洒落下来，接受这些
落英缤纷般赞美的，是山峰赤裸的腹股
这里正是孕育这条河流的伟大子宫
在缓缓的两面夹坡上
对称排列着六十八个泉眼
严谨地显示了上天古老的秩序
第六十九个离天最近，那里空气稀薄
人迹罕至，寸草不生，犹如九天之上
接近她，就像接近我的初恋
我用尽了世界上最后的力量
她高贵纤细，流量虽然稀少
但足以洗净我们内心所有的污垢
她胎儿般的脆弱，有着皇后前世的温婉
似乎与天庭有一条维持生命的秘密通道
源源不断的溪流汇聚到山口
在婴儿般的啼叫声中诞生
小河，从此像一条拖着脐带的美人鱼
从梦的沼泽中左突右冲地游出
她天真烂漫的样子，让飞鸟羞涩
雪豹躲在远处，狼群压低了嗥叫
她的纯净，除了大自然本身
没有任何其他的杂质
泥土失掉了泥土
矿石永别了矿脉
草离开了草，根子变成了潜伏的虫子
对面的斋朗刚疆山脉也从自己出走
像一条黑色的大蟒
忘掉自己，凶悍地守护着她的幼年
她摇动自己挂满银饰的手臂
没有指向的表达，在一种空白中显示着
另一种空白，暗示了不再需要暗示的
她在高原上长大
是众多神山护佑的仙女
有时候，她也有自己成长期的烦恼
转过面孔，变化着的漩涡
发出颓废然而尖锐的光芒
潜藏在每个早晨，可能会刺痛远方一位
刚刚睁开惺忪睡眼的、少年稚嫩的瞳仁
让他又一次甘愿闭上眼睛，返回畅游黄河的
梦乡，直到河流中突然溅起的一朵水花
将他，再度唤醒
多少北方少年的痛苦和忧思
曾经在这条河水中奔腾和咆哮
我的生命，也在她高过河岸的浪潮上徘徊过
哪怕仅仅是一秒钟的凝视与幻想
都会是划过你一生的风浪
何况这是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每一秒钟
沉淀在我青春迷宫木柱的年轮里
我的泥沙是她的泥沙
我的清澈是她的清澈
我在她每一滴河水给予的激情中奔跑
她的每一滴泪水都是我的泪水
她的波浪，从来都要高过，任何波浪
有一天她在任性中决堤，冲坏了
岸边的庄稼，一位少女，为自己父母
满是老茧的手，伤心地哭泣
我看见她晶莹的泪水中闪耀着河水的影子
我看见她在河水中不能自拔
这时候我的失意，只能在叹息中
像河水一样拐弯
虽然，我早都远离了她
但是在她古老的岸边，我已经徘徊得
太久，每当夕阳的昏暗中
像梳子一样伸向天空的芦苇
柔软地梳理着，那些走向彼岸的
纷乱思想，没有结果
失去意义的反光，可逆地回照我们
此时我分明看见她从天上流来
她水波中最明亮的部分
虚幻地穿越黑暗的尘世时
依然散发出冰铁的冷焰
那似乎是对于煅烧失忆之后的
一种仇恨，是宽容对于所有闯入者的
抹平，这星星一样遥远而熟悉的光芒
让我迷惘的内心，又一次产生了波动
我知道她对我无动于衷，甚至是
永恒的冷漠，但我却是那个爱上她
冷漠的人，何止是我们
我们也是另一轮冷酷传送带的制造者
那些被她滋润的青草，细细的茎管
在风中呜呜地哭泣着自己短暂的命运
它们中间颀长的杰出者
在牛羊铁锉般的咀嚼中死去
它们的未来无法由自己决定
谁都不能护佑它们
还有被干旱折磨的麦芒
它们鼓胀的愤怒
有多少是上天垂直的愤怒
麦粒的忧伤，又有多少
包含了波浪被碾碎时的忧伤
最后所有的这一切，不管高的和低的
都被命定的皮鞭赶进，食物链的风暴
在人类身体掀起的一场场欢宴中
沿着河流漫长的曲线，消失殆尽
从青藏高原上流下
进入黄土地，你少女般的清澈
无法拯救你成为母亲后的混浊
但这是金子最纯的颜色
是太阳在井口徘徊的折射
是土地的本质，最为表面的一次堆积
那也是所有赞美诗，辉煌的内部
天才的画笔，无法描绘
她究竟为谁而流，她的简单
掀起了复杂的浪潮
河岸边的每一粒石子
都熟识那些早已化作尘埃的马蹄铁
它们被利益的战阵驱使
曾经为争夺王位而深陷河滩
无数的锈色中飘满不散的冤魂
几千年来，为拥有这条河流的美色
多少人死去，未来的人再死去
一次又一次的厮杀从来没有停止
每一处因为她而遭受重创的沟渠
流淌的，竟然是人类的血液
世界难道因此，才得以复活与延续
活在历史中的人们，内心又多了一重波浪
但河水不管这些，她依然故我地奔流
她身边发生的一切，与她似乎没有关系
她已经变得雍容大度，成熟而丰满
她将北方的河流连接起来
将所有的土地连接起来
将所有人的血管连接起来
将所有的语言都连接起来
让铺天盖地的文章连接起来
她超过所有互联网的连接
她抹平了胜利与失败
她淹没了王城与平民窟
她是任何差别与界限的取消者
这是一条金黄色的大动脉
她将日月的光芒汇聚成河
她将数万年以前和今日相连
她将去世的祖先和来世的婴儿相连
她将白天与黑夜相连
她来自天上，又开创了地下
她是无限的未知，与深刻奥妙的
信息流，永无休止地投射在
人类大脑高贵的穹幕上
她金镶玉的指尖，无声地拨动宇宙的琴弦
风雷的盘底，事先被横穿河流的闪电
击穿，她是生命底蕴中的暗河
经过地火亿万年的煮沸
正在发出从炼钢炉中跑出的铁水的节奏
奔腾的时候，无可阻挡
凝固的时候，无坚不摧
她是藕断丝连对于洪流的保存
她是沉默对于火焰的保存
她是伤口对于渴望的保存
她是满手的细纹，向掌心的汇聚
是全部力量的一次攥紧
是鹿角的闪电对于静止的最终挑战
是大地和天空一直以来的悄悄私通
所有的秘密，所有的难以理解
就这样奔流，就这样在奔流中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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