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的基业,是哪一代创下的?我说不清,只知道物质建设是一个逐年累积的过程。企业的先人早已远离,在另一个世界回视。我为他们在这个中国江南乡镇进行的近代商业实验而感动。生命活动创造的遗产,满足了后人的寻索。生活传统的承续和文化秩序的坚守,在飘着肴味的土菜馆里;在溢满豆香的罗记茶干店里;在扇坊的鹅毛扇摇出的清凉里;在万年台、藕香榭演出的黄梅戏、庐剧里;在河埂边扭起的闹花船、羽扇舞里;在聚和春、天然楼飞散的鸡蛋馍、炕粑粑、酥鸭面的早茶香里;在古南街、下横街、菜市街、太平巷、永安巷、锦织巷的家常谈笑里;在鹊渚桥、三县桥、国公桥、麻石桥、油坊桥下往来的舟楫里。在青年人开设的画廊里,线条和色彩装饰着心灵。楼院的天井含贮着小镇人的舒适感,那么安乐,那么自足。一只小鸟栖在低低的檐下,谁的臂影一动,便叫它惊惶逃去?是主人,似乎担心它会衔走窗内的秘密。明洁的窗前、粉白的墙下,葱茏的花草摇动心中的春,还叫访客不期然地欣赏了中国建筑中徽派这一支,总之比西式洋房更要与自然相近一点吧。江南乡镇的生活风趣,溢满长街短巷,恰能对应着知堂老人文章中这几句话:“因为这是平民生活,所以当然没有什么富丽,但是却也不寒伧,自有其一种丰厚温润的空气。”一个个单体的经济细胞,维系着古镇的生机。因了血缘或者利益的关系,这一些人把家财传到那一些人手中,世代相沿,以至不绝。我亦认识到自己同他们的世界有多远了。
循着河沿向东走去,遇着水面拱起的一座老桥,桥头石碑刻着它的名字——三县桥,又勒字数行,把民国十五年修建的它的用意说了一番。“一桥跨两岸,鸡鸣听三县”是一句俗话。三县,把周公瑾的舒城、刘兰芝的庐江也捎上了。魏晋南北朝的气味透过史期的边界荡过来,我仿佛嗅得一丝。《三国演义》第十五回“当先一人:姿质风流,仪容秀丽;见了孙策,下马便拜。策视其人,乃庐江舒城人:姓周,名瑜,字公瑾”,即其一例。《孔雀东南飞》是汉乐府民歌中一首有名的长篇叙事诗,南朝陈徐陵编选《玉台新咏》时,收了它。诗里的刘兰芝之夫焦仲卿,即为庐江府吏。一个“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一个“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感动了古今多少痴男怨女!在乐府《杂曲歌辞》里存目,怎是“撰录艳歌”呢?好了,这里不去说它。总之,抚桥身而远思,皖中之地和我从文学史里得来的印象接上了。
过桥到镇上依小南河而辟的一片市肆,左右一望,都是敞着门面的大小铺子。经久的熙攘不曾转到他处,乡村赶集式的热闹我也会从相连的商摊上传来的货声中觉出。我看到的不消说多是米酒与茶干一类当地吃食,一屋一屋地摆列,它们的新与鲜,对于外乡人的招诱是不可抑的。空气中颤动的吆卖声一阵高一阵低,彼此起伏,交混着形成一种骚动的音浪,反觉桥埂下的河水流得很平静似的。南北宽不过几十米的河面上,密泊着暂无所载的灰黄色木船,四角木杆支起平齐的深黑顶子,同绍兴的乌篷船约略可以相比而又敞透许多。不见船家影子,怕是上岸各有去处,只把船搁在水上了。不到天色暗下来游人散去时分,青石板街上是不会因静歇而显出空旷的。即是说,逢着游览旺季,街店要比平日收的晚得多。无论夜怎样深,有过路人的影子晃,便不肯灭灯,还要招得本镇人迎着越爬越高的月亮跑上街去。水面岸边,牵留无数来客。鹊渚廊桥一带,尤有古镇的老味道,配着衣服上全是颜色的游景男女,这街头一角,留给我的印象算本县最繁华热闹的。在商贸经营中寻求物质生活改变的古镇人,已守不住无聊的寂寞,他们耳边不能缺少音乐般动听的市声。不然,会觉得一颗心没有着落。沈从文的书里有一段话,仿佛是讲给这些人的:“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就我说,虽是燕赵之子,也能够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中国近代商业模式的构制,是在一个个普通而忙碌的日子中完成的。
三河镇上可说的,还有人,百姓将其皆作英雄看待,野乘上的掌故也多由他们来。古史里站着陈玉成,歼湘人李续宾所率六千清兵于一役的三河大捷,便是由他统领太平天国农民军勇获的,并凭此得着英王的美名。闭目浮想他的颜貌,自己好像又退回了几十年的时光——全是幼年从连环画里得来的样子,眉宇间凝着英气,刀剑一般锋锐。昔年他稳坐阵帐指挥太平军的地方修起了英王府,受时间之限,我未往观。如入内,思绪该往昨日去了,也很想记述一点下来,虽则在那里暂无多少布置。环抱了王庭的粉白墙壁,朝天昂翘的乌黑的檐角及砖木的刻绘,都换了一种建筑的感觉给我。这新造的楼殿,依然傲现坐镇的雄姿似的。麾军鏖兵,苦击而多杀,三河的铁血性格与历史的硬度,我只有遥遥领略而已。再一位活在现下,是杨振宁。他随父亲到过清华园。他在三河旧居的展陈里有这样的话:“在我的记忆里,清华园是很漂亮的。我跟我的小学同学们在园里到处游玩,几乎每一棵树我们都曾经爬过,每一棵小草我们都曾经研究过。”这是能够打动我的,因为我正利用工余在清华听着课,经了秋冬迎来了夏,对那里水树交映的园景特别有一种感情。日本人打来了,杨振宁跟父母避乱合肥,插班庐州中学,又随校退至三河,差不多两个月后,被父亲接往西南联大。课诵的光阴在一园花草和屋檐下的雨声中过去。流年似水,他坐卧的这间瓦屋前,草木长得依然很杂,茂绿的枝叶映着几进院落。阳光照下来,老宅前后一片明亮。有一道门,额题“杏园”,倒含着一点鲁迅的百草园的意味。总之是一个读书人的所在。现今,杨振宁入清华园而居,却已老了。人无法与记忆告别,浮生之梦在他,色彩的浓淡只有心知了。院墙东边一条深巷,窄极了,大胖子走不过去。“一人巷”这个名字,非常贴切,因为想不出比它更合适的了。
出了镇口,那种半古半新的空气就消散了,浮上眼前的尽是平日习见的种种,自然又是一种风光。我无法拒绝这种转换,像服从命运的安排一样回到久度的都市生活里去,却想让老镇留住我的依恋。三河半日,沈从文写过的乡下镇上的光景,我在这里见到了相似的一些,虽则湘西和皖中隔着的山水遥望不断。
镇上的一切来处,要到历史里去寻。我匆匆过身,实在只是略见大意罢了,恭维的话却一点讲不出。有所明白的是,生活演进的支撑力,始自多源,而生存消费的需要又总是重要的方面。一边是物质的创造,一边是财富的积累,文明史便逐日添深了内容。古镇如人,也经历生命的成长,表现出成熟风度的一刻,昨日容颜必会老去。虽然名字还叫做“三河”,不过门店太稠了一点,笑响也过杂,就欠一点宁静。旧的意味总是一天天地减淡了。昔有今无,固可叹慨。把这话讲给苏南的周庄、浙北的西塘,当不厌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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