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被击倒，不会被征服
永远朴实的站在那里
1：
三月份我在卢沟桥上拍照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穿着蓝色的中山装，脸上的皱纹就如被岁月雕刻的石纹，走路比较慢但人很有精神。那天的天气很糟糕，细雨中带着寒风，虽然是个景点，但桥上没有什么游客。慢慢到了中午，游客们都回去吃饭了，桥上只剩下我和那个老人。
老人缓缓的伸出手，摸了摸面前的石狮子，我在后面拿起照相机，捕捉到了这一幕。没曾想到被老人家发现了，我有点尴尬正准备解释，他笑了笑朝我挥挥手，看那样是叫我过去。
接着在那个午后，我就听到了有生以来最好的一个故事。
“老汉今年九十七了，别看我现在走得慢，小时候在这座桥上玩的时候，谁都跑不过我，跑三个来回，气都不带喘的。”
“我有两个哥哥，二哥被日本人炸死了，那一年二哥才十八岁，大哥一气之下就去当了兵。那时候当兵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勾当，我大哥却无所谓，说杀一个鬼子够本，杀两个就赚了。
那几年死了很多人，大哥跟着部队从北方打到南方，阿妈都提心吊胆的，每次写信都劝大哥快回来。不管怎么劝，大哥的回信都只有一句话：“没把鬼子打回去，绝不回来。”
“我本来也是准备当兵的，阿妈死活不准我去，只得留在家里，我能理解阿妈，家里没有男人不行。我爹死得早，那几年到处都在打仗，我只能带着阿妈往南方跑，没什么大的本事，就只有一身力气。八十斤的麻袋，一手我就抓一个，那些老板都愿意雇我做事，觉得我一个人干活顶的上三个人。世道不太平，好歹也能挣口饭吃。”
“我们中国人虽然不惹事，但从来不怕事，日本人到处杀人屠城，却也降服不了我们。那时候我有个工友干完活说：老子这辈子就算了，腿有毛病上不了战场，但我还有三个儿子，等他们长大了就去战场上和日本人干！我说：我家也有三个儿子，二哥被日本人炸死了，大哥已经上了战场，听说已经干掉了好几个鬼子，我最没出息，只能留在家里养老娘。工友们都围过来给我递烟，说我大哥是条汉子。”
“过了一年，我大哥也战死了，听说是被日本人给包围了，全营的人都没逃出去，老娘得到消息就昏了过去，此后身体就差了。临死前还对我唠叨：三个儿子两个没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能让咱家绝了后。我答应了娘，把她送走后觉得屋子里空落落的，一到晚上就睡不着，觉得大哥二哥都在旁边说话。
2：
镇上有个教书匠讲的好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都快亡了那还顾得上家呢，我收拾东西准备参军，谁知道不到半个月，日本人就被打回家了。”
“建国那年我都二十九了，还没取得上媳妇，几个姨娘就着急啊，到处给我说媒，其实也怨自己，到处做事却没攒什么钱，谁家姑娘愿意陪我吃苦啊？后来还真遇上一个，姑娘有个瘫痪在床的老爹。姑娘说嫁给我可以但是我得养她爹，我说你放心我爹走得早你爹就是我爹，只要我有一口吃的绝对饿不着你爹。这话说到姑娘心里去了，第二个月就和我结婚了。”
“我老婆是个本分人，做家务是一把好手，每天回到家几碗热菜帮我洗脚，咱什么时候享过这种福？老丈人每个月都要吃药，我就拼命的抓紧时间赚钱，鸡没打鸣就出去，天黑透了才回家，老婆担心我太累了，我说一点都不累力气这东西用完了睡一觉就回来了。后面几年老婆给我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虽然还是苦，但每天都挺高兴的。”
“老丈人是五八年走的，第二年就是灾年。那时候是真的惨啊，大家都吃不饱肚子，跑到田里挖土豆野菜吃。我的两个孩子，饿得跟个小鸡似的，好在我做工的地方还有饭吃，每天我都只吃半碗饭，把剩下的用油布包回去给他们吃。后来情况更严重，听说好多地方都饿死人了，大家为了争一口吃的，甚至能闹出人命。有一次我看到两个青头在田里打架，就为了抢一个野萝卜，下手是真的狠啊，脑袋都打出血了。我把他们拉开，一个青头说是他先看到的，另一个青头说是他先摸到的，我叹了口气，把萝卜撇成两半分给了他们。他们还是不满意，都觉得自己应该要大一点的，我没办法，把怀里的一个土豆拿出来，他们才没打了。”
“人嘛，还是和和气气的好，我觉得国家不可能不管我们。过了两个月，县里的救济粮下来了，大家就都安了心。后来的那几年，你打我我打你的事情也不用说了，我儿子比较争气，在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就考上了大学，没想到家里还能出大学生呢，我和老婆真是做梦都在傻笑”
“小伙子，你脚下的这座卢沟桥，来来回回修了四次，其中老汉我就参加了三次。一次是加宽步道，以前可没这么宽敞，一次是新建，就在那边的地方建了座桥，叫新卢沟桥，这里就成景点了。后来八几年的时候，做的都是一些清理的工作，这座桥就恢复了原貌，之前可破多了。那一年老汉都六十多了，干活比年轻人还快，他们敬老说要我少干点，我说你们懂个屁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这桥上玩了。”
“儿子在大学里当老师，拿的钱不多但也能养活自己。女儿开了个小超市，小日子过得也是蛮滋润的。我觉得吧，人不图大富大贵，就图个心安理得，这辈子活的坦坦荡荡就够了，没成想，孙子却干成了大事。”
3：
“说起那小子真是一下午讲不完，从小就是个能闹腾的主。考上大学了从来不学习，非跑到外面做生意，卖什么录音磁带还赚了点钱。然后又要去深圳，说国家政策变了支持下海经商，把他老子气得够呛，拿起皮带就要收拾他，还是被我拦住了。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去吧。孙子听到这话就乐了，拿起酒壶给我倒酒：爷，你比我爸开明多了，以后我给你买大房子住。这臭小子，还挺有志向。”
“我老婆是在九七年走的，那一年是香港回归，孙子从深圳赶回来，在棺材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小就是奶奶带的他，这小子哭倒不要紧，把老汉的眼泪也勾起来了，一辈子没在人前掉滴泪，那天出了大丑。孙子有本事，开了一辆大车，娶了一个漂亮洋媳妇，还说要给我买房子，我一巴掌就打到他头上：我都要入土了还买什么房子。孙子捂着脑袋冲我嘿嘿直笑。”
“这几年老汉我也做不了事了，随便一动身体就跟要散架似的，想要搬桶水上楼，到一半就喘不上气，人啊，真是不服老都不行。好在儿孙都很孝顺，每个月都有人来陪我，不至于说话的人都找不到。隔一段时间就陪我出去走走，看看国家的大好河山，人活到这个份上，也就是赚了。”
“重孙长得漂亮，大眼睛高鼻梁黄头发，就跟画上的娃娃一样，就是和我不亲，刚开始觉得我身上有股味儿，说不了两句话就跑了。后来估计是被他爹骂了，开始教我练洋文，什么猫啊狗啊小鱼啊，说的东西我是听不明白。有一次我笑着骂了句狗日的，他居然说你应该说是dog sun，这小子。”
4：
“每年我都要挑个时候回来看看，这个桥就是我的根，我二哥死在这里，我大哥在这里参的军，这里有我们的同胞和我们的魂。从小我们就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打打闹闹，虽然后面离开过，但总得落叶归根，我跟儿子说了，以后要是我死了就把我骨灰撒在这里。儿子还没点头，孙子就插嘴说花了十万块给我选好公墓了，气得我当场就要抽他，这小王八蛋。”
老人的故事讲完了，拍拍衣服站了起来。
他从包里拿出一些小东西，站在桥上念到：二哥，你最爱吃的狗不理包子，今天给你买来了。大哥，你不是喜欢喝酒吗，这是你侄子给你买的茅台。老娘，你别舍不得穿新衣裳，现在的布价便宜了。你们在那边好好的，我说不定过几天就来了。
把东西放在桥边后，老人扯开嗓子唱了一首歌，声音沧桑歌词豪迈，我知道是一首送魂歌：故友亲人，思之难安些。故人悠悠，民之难安些。民之难安，国何以续。国不堪续，流球何止些。盖天下之士戚然。
我再次拿起相机，镜头里的老人和桥融合在一起，成了一幅完美的构图。
也许它们就是一样的，岁月在不停的变迁，但某种东西不会改变，无论经过多少风雨，它们总是那么挺直伟岸，不会被击倒，不会被征服，永远朴实的站在那里。
镜头里的老人冲我温和的笑笑，按快门的那一刹那，忍不住就热泪盈眶。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