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自己的皮球
事隔多年，只要我们一有争执，我就会怼胡安：“若不是我先爱你，也就没有此番争论。”胡安笑而不语。
1
不过卯时，东方只有一点鱼肚白，我打开了书肆的门。
平日里这个时候，厨房的三婶会出门买菜。这几日她的幺儿小桂从家乡过来，日日跟着她，寸步不离，出门却颇为不易。
今日又不同。门外一个身材修长的公子正弯腰同小桂讲话：“集市上没什么好的，不如你跟小书姐姐玩一会儿。”
小桂将身子拧成了麻花，挂在他娘身上不下来：“小桂要跟娘买菜！”
公子站直了身子。他可能长夜赶路，显得异常疲惫，饶是如此，却挡不住浑身的傲气和风采。三婶局促回道：“三爷，我带他早去早回。”
原来是书肆老板胡家三公子胡安。
胡安索性蹲下来，拍了拍小桂道：“小桂是男子汉大丈夫，能不能帮你娘和三爷一个忙？”
小桂看了看他娘道：“什么忙？”
三爷道：“嗯，你小书姐姐有点傻，我们怕她走丢了，你能不能保护她？”
小桂疑惑道：“可是我这么小，如何才能保护她？”
三爷道：“很简单，你呆她身边就行，她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不要让她离开你的视线半步。”
小桂即刻跑到我身边，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我对着三少爷福了一福。胡安点点头，钻进了耳房，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睛红红的。
2
直到晚上，胡安都没有出现。
早饭和午饭胡掌柜送了进去，又原封不动端了出来。
胡掌柜晚饭时对我道：“三爷这回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厮丫鬟一个也没带。小书暂时侍候一下。”
我点点头。我是书肆的女仆，于情于理，都推脱不得。
这半年来，书肆的生意不好，胡家的布坊又被“媚儿绸庄”挤得生意全无。胡掌柜颇为忧心：“布坊不行，咱书肆也不好，两家总要关掉一家。偏三爷不知此时为何如此忧心，全无对策。”
晚饭过后，我端着一些小菜去了耳房。
门虚掩着，窗外月色如炼，胡安恶声道：“出去！”
他恶言相向，却让我放松了许多。我将饭菜放在几上，问他：“我这菜做得极为别致，用鹤顶红做底，砒霜做料，断肠草调味，春药却是主菜。三爷敢不敢吃？”
他在月色中闭了闭眼，冷笑道：“这书肆摇摇欲坠，胡掌柜却写信道王书书绝顶聪明，也许有法子。原来是有法子做饭！”这还不算，他竟然接连道：“端走端走！”
我将自己从小到大做的亏心事全部想了一遍，没有一个和胡安对得上，乃对胡三公子行了礼，端着盘子走了出去。
第二日早上，我随三婶去街边买菜。看到路两边折着许多马车，三婶当新鲜事讲给我听。说最近邓州城一直做马车生意的龚掌柜突发奇想，整整齐齐摆了几十辆马车在街上，只说收取一次租子，即可终生无偿使用马车，坏了即换，临了这租子还退。龚掌柜还在每辆马车上踏上红印，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做“龚享马车”。
三婶道：“书书啊，龚掌柜想着别人的租子，别人就想着他的马车。这才几天，马车竟剩下几个用无可用的。只可怜龚掌柜血本无归……咿，这菜不错。”
我突地心念一动。
3
胡家书肆在邓州的四个繁忙点设置了免费借阅《西厢记》的台子。
只需交纳半两银子做租子，即可终身免费阅读胡家书肆所有的书，自然包括那“邓州为之纸贵”的《西厢记》。
胡安面色苍白，却勉强听着我们讨论，末了，道：“看看结果，再行定夺。”我直言道：“三爷若遇到难题，不妨一说。”胡掌柜频频点头。
晚间我去给胡安送饭，他正在桌子边看一只珠钗，一灯如豆，映得他的眼睛特别哀愁。他头也不回道：“我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子，在南方，做得一手好珠钗。若无意外，她本应是我的妻。”
我放下茶盘，安静听他诉说。他哽咽道：“我去南方寻她，不想路遇劫匪，我被打晕在地。我醒过来的时候，她已被奸人所污，当晚竟然自杀身亡……”
他心里似有无限悲哀和惶恐，让我刹那间生出共鸣。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翻江倒水而来：我被两个黑衣人所污，被未婚夫退婚，我换掉我的名字，在这里悄然生活了4年……胡安悲伤道：“我恨我自己，为何手无缚鸡之力。我更恨我自己，为何不当时就娶了她……”
这个寂静的夜晚，我感受着相同的悲伤，我以为往事已经忘记，却没想到还是如此清晰。我头一回走向一个男人，我对他道：“胡三公子，我本名叫王仙仙。”
我们谈了很久，久到我从他房里出来的时候，胡掌柜和三婶都已经洗簌完毕。胡安拿着我的帕子追出来，道：“仙仙，手帕。”胡掌柜笑得很像院子里的老腊梅，他道：“仙仙，这名真好听，好听。咱三爷会起名。”
免费借阅的书头一天上市，反响热烈。晚上盘点，胡掌柜兴奋道：“今天收了30两银子。不过仙仙啊，这书要是都不还回来，咱不是跟龚掌柜一样要破产吗？”
我笑了起来，还未作答，胡安已然笑得不可自抑，对胡掌柜道：“如人人都还了这半两银子，咱可怎生赚钱？如若不还，岂不是半两银子一本书？丢100本也值得了。”他今日神清气爽，俊眉飞扬，全然没了颓丧之气。
胡掌柜呵呵笑道：“真是老糊涂了！半两银子半月伙食都有了，何况一本书。咱是稳赚啊。”
胡安又吩咐小厮，明日将所有的租客详细记载了地址和阅读爱好，下一批书到店里，可直接送去，好做个长长久久的生意。
我听着，只觉得此刻时光甚好。
4
那几日总是很忙。我和胡安日日便不能跟大伙儿一起吃饭，只端了饭桌在耳房里用。
逼仄的空间，汤匙的声音，气氛越来越暧昧。不知是哪一日，我看着胡安夹着菜往嘴里送，慢慢就心不在焉起来，他那沾了一点酱汁的嘴唇，似比桌上任何一道菜都要美味……胡安看过来，我还来不及收回目光，他突然笑着绕过小几，抱着我亲吻起来。我猝不及防，热烈地回吻，很久没有的欲望升腾而起。我们脱掉衣服，从小几旁滚到床上，又从床上滚到床下，他强有力地冲撞，直让人欲仙欲醉。
我暗自谋划，得为我自己做些什么。
小成每个月会送书到胡府，我便特地做一些别致的点心，一部分贿赂小城，一部分请小成一路带到胡府。
过了几日，便改送精致的绣品。
再过几日，便在街头寻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诸如手编的蝈蝈，柳条编织的篮子，都粗朴可爱。小成回回回来，都道：“胡府女眷，倒不爱看书了，只看仙仙姐送的东西。”
不久，胡安的娘来书肆看望胡安，特地拉着我的手看了好久，道：“我道咱家老二媳妇张好好已是天下少有的美人儿，却还有比她更美的姑娘。更难得这一片孝心。你以后那精致的小篮子，只管寻了来给我们，到账房上支钱，不可自己破费。”胡夫人听胡掌柜说起今日书肆的盛况是我的主意，她更是惊奇：“原来仙仙姑娘还懂得做生意。”我定定站着，沉静不语。
胡安在旁边对我微笑，我脸红了红，却不去看他。
没错，我头一天见到胡安，便上了心。
可是胡安对我是何想法，我却不得而知。猜测人心是一件很无趣的事，何不做点实在的，比如努力遵循胡家的规矩搭理生意，比如把我自己送到胡安的母亲面前——我既有了与他长厢厮守之心，自然得先讨了未来婆婆的欢心。
书肆的生意渐渐忙碌起来，胡安又将中厅辟出来，放上桌几和笔墨纸砚，供人阅读。又将一个角落放上许多娃娃们爱玩的小东西，供看书的父母放置孩子。有一日，胡安突然道：“下个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啊。仙仙，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立刻道：“好。”
5
很久很久以后。
有一天，我跟二嫂张好好在家里的池塘边钓鱼。
她作诗作不过我，绣花绣不过我，连鱼也没我钓得多，却眼珠子转转对我道：“仙仙，你样样比我强，但有件事你却没我清楚。”
我将丫鬟拿来的鱼饵装上鱼钩，漫不经心地问：“何事？”
她道：“胡安以前在王家店见过你！”
她看我扭头，妩媚地笑起来，道：“仙仙，你若把昨日我输给胡安的珠钗还我，我就告诉你。”好好喜爱喝酒打牌，却回回输得精光，昨日连胡二买给她的珠钗都输掉了。
我心念一转，对好好道：“胡安去过南边，还认识一个珠钗铺子的美丽姑娘，一定会有更好的珠钗给你。”
张好好不屑道：“胡安这人睚眦必报，对姑娘从无好脸，哪里认识什么美丽的南方姑娘，还珠钗铺子。”
我赫然回头，手里的鱼竿应声掉落。
好好看了看我的脸色，正经道：“胡三从小不近女色，从未去过南边，更不认识什么珠钗姑娘。他头一回提到姑娘，是多年前在王家店遇到你。后来多次再去，却寻你不到。”
我心里直如惊涛骇浪。
我跟胡安婚后也算琴瑟和谐，然则我心里总有不甘，回回争执，我都怼他：“若不是我当年先爱你，哪里此番事？”他微笑不语。
张好好继续道：“他偶尔得知书肆里的王书书便是当年的王仙仙，兴奋得三天三夜不曾睡觉。却又道你遭遇劫难，怕不会轻易信人，因此来找胡二商量，要讨个计策。我零星听了几句，却猜出了大概。只是不知你遭遇了什么劫难。”
原来如此，我还道我设计了胡安，却没想到，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可不是么，最开始他圈的可是小桂，他对小桂道：“那个姐姐有点傻，咱们得保护她。”可是他究竟圈的是小桂，还是我，可难说了。
我微笑起来，人生实苦，可是有这点春光，快慰平生足矣。
（王家店故事9完，王仙仙修理渣男，可见王家店故事1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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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店故事1:好个勾魂儿的小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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