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圣潘克拉斯火车站[St Pancras railway station]的约翰·贝杰曼雕像，为纪念诗人在20世纪保护这座历史建筑的行动。）
（约翰·贝杰曼[Sir John Betjeman，1906～1984]，英国桂冠诗人。1969年受封爵士，1972年获“桂冠诗人”称号，是20世纪英国最重要的诗人之一。此外他还是一位著名的维多利亚和埃德伍德时代建筑艺术的研究者。）
感谢译者胡桑授权“人类理解研究”发表此文。
贝杰曼⑴的混乱
菲利普·拉金⑵
胡桑译
贝杰曼在其首部诗体传记⑶最激动人心的几页里，描述自己（当时他是海哥特学校的学生）想入非非，以为自己的诗“如今已像坎贝尔⑷一样出色”：
所以，我让诗句跃入一册书籍，
《贝杰曼精选集》，把它
递给一个爱诗的人，有人这样告诉我——
美国大师，艾略特先生。
这就像一幅十九世纪叙事画家的画：《年幼的贝杰曼向青年艾略特递交自己的诗作》。暂且不论这两个人受人尊敬的诗歌地位，艾略特赋予现代诗歌运动自己的品格，他说过：“在我们的文明里，如同现存的那样，做一名诗人必定是艰难的。”而四十年后，当人们纷纷阐释贝杰曼艰深的语言时，这证明了任何意欲感动读者或流芳百世的诗人，必须与阅读大众之间建立起直接联系，就像早于他的吉卜林⑸或豪斯曼⑹。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某一点来说，贝杰曼的诗（包括他同时代的奥登的诗）正是艾略特早已预见的类型。“我们的文明，”他的自传继续写道，“具有浓郁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它必定会产生多样而复杂的结果。”这已成为事实！贝杰曼并不会在维多利亚灯架前屈膝，也不会战栗于类似“餐巾”（serviette）这样的词汇：尽管从《最初与最后的爱》震撼人心的序言可以看出，他在我们时代，是一名传承者，而不是断裂者，序言雄辩、精确而又生动（在大笑与盛怒之间跳跃）地指出，贝杰曼是一个“可敬的十分传统的英国人”，他的言论背后对往惜的意识绵绵不绝。时代已经接受了他，以可能的最清晰的方式：这使他成为电视公众人物。
有人意识到了这种品质的存在，毫无疑问这导致了《钟声召唤》的出版。圣诞节已在眼前，现在人们最想做的是买一本贝杰曼的传记。事实上，这本书（残酷的连载使得它虎头蛇尾）丝毫不能缓解我们的恐惧：古雅的装订、老式的装帧（卷首和卷尾的空白页十分可怕）、一本正经却十分可笑的章节概述（莫名其妙的欲望——想要解释每一章）已让人恐惧，感觉是在为戏院演出。幸好事实并非如此。《钟声召唤》共九章，用贝杰曼早已呈现给我们的怀旧的诗句写成（“萨克西斯⑺海滨的原罪”），以及严肃的行人、描写细致的莱卡夏普（Leica-sharp）电器、细细回忆精挑细选的生命中的几个时期——从童年到被迫离开牛津、并不诙谐的个性、或者动人心魄的启示（他的素材与其个性十分相似），但是他急切用愉快的语调去再现那些至今还令他感动的事件和境遇。他的个性在于不可捉摸。事实上，阅读他这首诗的第一感受是，贝杰曼并非自我主义者，虽然他是一名富于创造性的作家：他是敏感而外向的人，他对那些可以让它反复品味包括成就他自己的经验具有浓厚兴趣，对自身却兴味索然。他写道：
一个独生子女，愉快地离开，
误解并厌恶别的男孩。
我专心、悲哀而怜悯地看着自己。
但令人奇怪的是，他处理“个人”处境时却是脱节的：
……神啊，这是什么——
这对碧黛·华丝海沐（Biddy Walsham）温柔、谦逊、
无私的爱？但今晚让我推迟晚餐，把头发紧紧
与安茱拉（Anzora）缠在一起去跳舞的爱意是什么？
得宝—达尔轿车（Talbot-Darracq），羽制座椅，
碧黛在我怀里！
这里，那些名字全部立足于相同的感情基点，但是我们的关注点应再一次从已发现的作者情感向细节转移：
我的手腕擦过干净的橡木家具
为反抗父亲的压迫，我摔门而走——
像疯子一样奔跑，像疯子一样奔跑，奔跑……
“我自由了！我自由了！”屋外的空气温暖
盛开的薄荷的香味那么浓郁，
甲虫在成簇的草上起伏，
整个灼热的乡村如此亲切。
叙事主题的衔接依然如此个人化，与塞缪尔·巴特勒⑻如出一辙：“我必须窃取自己的天赋权利，我行盗，我所受的惩罚甚微。可我拯救了自己的灵魂。”粗暴的父亲和半残废的母亲希望儿子贝杰曼能继承家业：用阿斯普雷（Asprey）、马品（Mappin）和韦伯（Webb）等厂家出售的良好木材、玻璃和银器制造休闲产品。他拒绝了——当他年轻时，以不恰当的欠思考的方式决绝了；等到长大了，他明确地不顾一切地拒绝了。对于一个独生儿子来说，这是致命的错误，他无法消减父亲的盛怒（“懒人波尼[Bone]，就像我的哥哥杰克，、一个堕落的、垂死的、虚伪的势利小人”）或自身的悔恨（“内疚与眼泪一起增长”），它们就像污渍一样在他生命中蔓延。他给出的借口是永远孤单：“我曾是诗人。这是我失败的原因。”
这种内心的孱弱可以用我们今天所获悉的关于贝杰曼的一切来解释。他注定成为我们可以谈论的稀有人物之一，“简单的说，构成我的那些事物让我活着，”他天生的顽固的智慧，使他远离那些东西，它们可能妨碍他接触将会形成其特殊天性的元素。我们看到这些元素接踵而来——康沃尔⑼和海，牛津和教堂建筑，伦敦和火车站；之后是宗教，召唤他穿越叙事的众多钟声中最奇特的一个——它挂在榆树枝上，由教堂废墟外一名阅读典籍胡子拉碴的牧师敲击；最后是从良妓女（Magdalen），这里他沉闷的郁郁寡欢的性格首次爆发为狂暴的火焰，以及我们可以特别标明贝杰曼的混乱趣味。这样，即使这本书以明显的失败告终（“败于神性”），实际上它成功了。贝杰曼做到了。他成为了贝杰曼。
毫无疑问，大家将激烈地争论这首诗的价值。反应冷漠的守望者不断地感受到九万册《诗选》的阴影（“我会用党性袭击吗？”），资金独立的暑期学校却没有购进一本，这一事实让他们幡然醒悟。终于是时候说出此书的两个优点了。首先，贝杰曼对细节包括视觉和偶然性的控制力十分惊人。这成为了他的大厦的表皮，苦差事一般的无韵诗（甘于忍受任何事物，甚至“别把旧刀片扔在厕所里”）光彩夺目，就像约翰·布雷特⑽的《轧石机》，不管是不是用可以忍受的恰当的语言写的：
雄伟的入口大厅，飞旋的楼梯，
高大宽敞的向阳客厅，
透过烟囱顶，眺望数里之外
一直到螺旋形的圣潘可拉斯和圣保罗大教堂⑿的圆顶；
或者堆满散落自作者非凡记忆的货物：
九月末，七叶果丰收的时节，
当波普林格，基里贝克，蒙斯⑾
迅速响起枪声，硕大的深褐色法国
照相版，史密斯—多利安（Simith-Dorrein）和黑格(Haig)每人免费
得到半英镑布洛克邦德(Brooke Bond)茶。
邻居的一个儿子刚刚在亚普雷斯阵亡；
另一个受伤了。《彩虹》在星期三
到来——连同泰格·蒂姆（Tiger Tim）的戏谑，
柏妮·布露蓓儿（Bonnie Bluebell）和她魔法手套。
这富于想象且精确的回忆是诗人的部分目标，他出色地完成了。
其次，他有一套绝活，可以避免沉溺自我、炫耀、可笑、无病呻吟、乏味的陷阱。他一直这么干着。当我们把费白群⒀的泰迪熊强给贝杰曼，我们为什么反而接受了贝杰曼的？如果不能让我们脸红，他会这么写吗：
可怜的母亲，勇敢地走在草地上，
她身体一次巨大的牙疼！她会死去？
如果她死去，我会宽恕自己吗？
如果不是要让我们避而远之，他会坦白自己要跻身“坎特伯雷⒁的休闲套房”，或者承认醉心于哈罗德·阿克顿( Harold Acton)⒂的奇异世界（“我的眼泪，我要奔入田野/用百合拍打生肉”），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而这不耐烦却在我们心里泛起？毫无疑问，答案就是真诚，一种像它的纯粹一样自然的真诚，而且它依靠他对自身的态度增长，谨慎地远离我们所谓的“马尔伯勒⒃派”，并被他对其他事物而不是自身的浓厚兴趣净化。这本书如此叫座，甚至可能会引起我们的不快。但是有人用他全部的道德智慧完成了这本著作，赢得了我们极大的尊敬。我们将有趣地发现，这本著作将会如同贝杰曼的记忆一样持久，就像爱伦·坡的钟摆⒄，越来越接近我们的时代。
（1960）
注释：
① 约翰·贝杰曼(John Betjeman，1906-1984)，英国桂冠诗人。除特别说明外，均为译者注。
② 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主要诗集有《降临节婚礼》、《高窗》等。中文版有桑克译《菲利普·拉金诗选》。此文选自拉金随笔评论集《必须的写作：多种面向 1955—1982》（London: Faber and Faber,1983）。翻译这篇文章的动机很简单，我曾在清迈的旧书店里看到一册贝杰曼的诗集，当时对他一无所知，我想借翻译粗略地了解贝杰曼。
③ 作者原注：约翰·贝杰曼John Betjeman：《钟声召唤》，伦敦，约翰·穆雷出版社John Murray，1960。
④ 可能是托马斯·坎贝尔（Thomas Campbell 1777-1844)，苏格兰诗人。
⑤ 吉普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190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⑥ A·E·豪斯曼（Alfred EdwardHousman，1859-1936），英国诗人、古典学者。
⑦ 萨克西斯[Sussex]郡，位于英国英吉利海峡边，以海滨度假区著称。
⑧ 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英国小说家、科普作家。
⑨ 康沃尔郡（Cornwall），位于英格兰西南部，濒大西洋和英吉利海峡。
⑩约翰·布雷特(John Brett，1831-1902)，英国前拉菲尔派画家。
⑾ 波普林格（Poperinghe），基里贝克（Zillebeke），蒙斯（Mons）以及下文的亚普雷斯（Ypres），均为比利时城市。靠近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线，英国人的后方。
费白群（Sebastian Flyte）
⑿ St. Pancras，可能是伦敦圣潘可拉斯大教堂，也可能是伦敦圣潘可拉斯火车站。本人对伦敦地形不熟，不知何者靠近圣保罗大教堂，待定。St. Paul，即伦敦圣保罗大教堂。
⒀ 费白群（Sebastian Flyte），英国演员，演出时经常携带一只泰迪熊。
⒁ 坎特伯雷(Canterbury) ，英国肯特郡的一个城市。位于英国东南部。历史悠久，风景优美。即乔叟的小说《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同名城市。戏剧家、诗人马洛的故乡。
⒂ 哈罗德·阿克顿( Harold Acton，1904-1994) ，英裔意大利作家、学者。创造了著名小说主人公安东尼·布兰奇（Anthony Blanche）。1936年，曾与陈世骧共同编译英文版《中国现代诗选》（Modern ChinesePoetry）。
⒃ 马尔伯勒（Marlborough，1650—1722），英国将军。打仗时积极进行临战准备，主动进攻；用兵灵活，出其不意。
⒄ 爱伦·坡写过短篇小说《陷坑与钟摆》(Pit and the Pendulum)。里面有一只一直在下降的钟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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