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乔晖,陕西定边县人,中国电信员工,喜爱文学,喜欢写作和旅行。
乔 晖
奶奶出生于一个大户人家,是当地邻村财主的千金。她中等身材,清秀,苗条,端庄,慈眉善眼,拥有一双当时人人羡慕的“三寸金莲”,年轻时是个大美女。
爷爷去世早,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我没有见过爷爷。记得有一次,我逗奶奶:“您当年是大家闺秀,咋会嫁给门不当户不对,一贫如洗的爷爷?”一句逗笑的问话,立即打开了奶奶封闭已久的话匣子:“你爷爷大高个子,白脸蛋大眼睛,心直口快,爱说爱笑。当年给我娘家拉长工,人瓷实,心善,干活从不偷懒,是个好人实在人,慢慢地我就看上了你爷爷,你舅太爷和你舅太太也喜欢他……唉!可惜走得太早了。”奶奶说这些话时,满眼噙着泪花,不难看出,奶奶对爷爷饱含深厚的感情。
爷爷和奶奶生了九个儿女,五男四女。爷爷是四十八岁因病去世的,他撒手人寰时,最小的儿子(我小爸)还不满一周岁,我父亲是姊妹九个里的老大,那年也才十八岁。爷爷英年早逝,把一大家子养家糊口的重担,压在了奶奶瘦弱的肩头。从此,奶奶和九个儿女相依为命,风里去雨里来,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艰难爬涉苦苦挣扎。
那个年代,缺食少衣,生活极度艰苦。深处定边县白于山区恶水秃山、穷乡僻壤、十年九旱、靠广种薄收、土里刨食的山沟沟人家,日子难熬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好在有一位坚强的奶奶和一位有担当、顾家的长子,共同含辛茹苦不屈不挠,硬是将一家子的幼小生命养大成人。
从我记事起,四个姑姑都出嫁了,四个叔父也都成家了,奶奶是跟着我小爸小妈过日子。我小爸是姊妹九个里,唯一一个识文断字的人。因为他是最小的,哥哥和姐姐都疼他,奶奶就更不用说了,供他上了中学和卫校,后来成为一名乡村赤脚医生。
农业合作化时,为了挣工分分口粮,奶奶经常迈着小脚小步,跟在社员的后边,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春播、夏锄、秋收、冬储,从不间断从不闲着,田间地头,洒下了她辛勤的汗水。
有一年暑伏天,骄阳似火,烤得大地冒烟,我们几个毛头小孩,在麦地拾麦穗。我亲眼看见,奶奶和其他大人一样,在金波翻滚的麦行里收割麦子,虎口夺粮,由于奶奶脚小,身体虚弱单薄,又上了年纪,地头长了,奶奶渐渐地就落在了后边,这时,其他人收割到地头,就回头帮奶奶把那两行麦子收完,奶奶用袖子擦一下脸上的汗水,感激地向大家微微一笑,表示谢意。还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去看奶奶,见奶奶在自留地的园子里,坐在地里挪动着身体,手里拿着一把铁铲铲挖土豆,身边的红柳筐子里,已装满了一筐子土豆。我赶紧帮奶奶把土豆送回家,又帮奶奶挖了一筐子土豆。不光是我,村子里的晚辈们,不管谁看见奶奶劳动,都会主动上前帮一把。
在地里劳动了一天的奶奶,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里,顾不上喘息,还要给儿女们缝缝补补,给一大家子人做饭洗衣。奶奶不但有一颗滚烫的心,而且有一双巧手,做得一手好茶饭,不管是洋芋不拉子、南瓜嘫饭、搅团、地软软包子、燕麦烤饹,还是呛酸汤剁荞面、哨子白面、鸡肉摊馍馍、清炖羊肉,她都做得很精致很地道,吃奶奶亲手做的饭,食欲大增,是一种福气和享受。昏暗的油灯,熬白了奶奶的黑发,噗嗤噗嗤的风箱声,送走了几十年的风霜岁月。渐渐地,奶奶的眼睛失去了从前的光泽,背也驼了,刀刻般的皱纹留在脸上,一双小手变得像榆树皮一样粗糙……即便这样,笑容始终挂在奶奶的脸上,她用这种强欢的微笑,增强儿女们知难而进的勇气,用自己的行动激励儿女们的斗志。几个儿女都很乖巧懂事,不淘气不添乱,体谅奶奶的苦衷,争先恐后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给奶奶带来莫大的欣慰和无穷的力量。奶奶四十来岁守寡未嫁,子孙是她后半生的坚强支柱和殷切希望。
奶奶的几个子女,都很孝敬奶奶。谁家做了好吃的,总是叫奶奶去吃饭。我父亲每次从公社买回来羊肉或者家里端午节杀了羊羔、春节宰了年猪,早早就打发我去把奶奶搀扶到我家住上几天。后来奶奶腿脚不利索了,谁家吃肉都忘不了,把肉做得烂烂的,第一碗就给奶奶送去。
奶奶住的地方在村庄的正中间,两孔土窑洞,一个大院落。院子里养着鸡和猪,一年四季,奶奶的院子是村子里最干净的,两孔窑洞也是最卫生整洁的,穿的衣服很得体,即使洗的发白,也一尘不染,显得很精神。奶奶有十八个孙子、十四个孙女和十二个外孙子、九个外孙女,我们经常去奶奶家串门,帮奶奶挑水、铡草、喂牲口,奶奶有啥好吃的,就“分享”给我们。小妈那时身体不好,经常害病,小爸给小妈买回来一台缝纫机。那个年代,基本没有成品衣服,人人都拿着布票到供销社扯几尺蓝布或黑布,回来让小妈量体裁衣做衣服。做衣服不交钱,也没钱可交,我们就替小妈出工顶换,往往是小妈做一件衣服,我们帮小妈出一天工。记得那时,大小不一、花花绿绿的布票总是用不完,布票有期限,每到年终,就把剩余的大量布票贴了纸缸或炕围子,心里老是想,啥时候能把布票变成钱,那多好啊!
奶奶是村子里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老人,她心底善良,和蔼可亲,勤俭持家,吃苦耐劳,助人为乐,有一个金子般的菩萨心肠,深受大家的爱戴和尊敬。每年大年初一,我们在家里吃完饺子,就穿着基本一年才能穿上一次的新衣服,蹦蹦跳跳地从村子东头和西头,不约而同地汇聚到奶奶家,给奶奶拜年。奶奶盘腿笑吟吟地坐在炕上,我们一声声“奶奶康健”和一个个磕头作揖后,奶奶就说“乖死了!心疼死了!”随手抓一把水果糖、红枣和核桃装在每个人的衣兜里。最后一个人拜完年,奶奶就下炕,帮助小妈在锅台上开始忙活了。不一会儿,就将事先准备好的八大碗:粉蒸丸子、酥鸡、红烧肉、粉条五花肉、豆芽菜烩豆腐……油饼、白面蒸馍,在大铁锅的竹笼一热,端上了炕桌。我们这些孙子辈,年龄大的坐在炕桌前,年轻小的就站在地上,吃一顿拜年饭。奶奶酿造的黄酒,那可是远近闻名的纯粮酒,味道独特,口感纯正,酸甜爽口,不能不喝!奶奶提着一壶热腾腾的黄酒,那酒壶嘴嘴冒着热气,发出“嗞嗞嗞”的响声,我们每人手里拿一只蓝沿沿碗,倒一碗黄酒,边喝边哈气,“滋溜滋溜”的响声不绝于耳。为了活跃气氛,有人提议划拳或杠子打老虎,运气不好的输者,连喝几碗,两脸通红,额头出汗,声音变了腔,脚跟也不稳了,像风吹的糜谷,来回摇曳,这时嬉笑声就一浪高过一浪,此起彼伏。只听见奶奶关切地说:“愣娃娃,耍好就行了,不敢让喝醉了,醉了两天都醒不来!”大伙这才作罢,一个个向奶奶挥手告别,各回各家。
奶奶是在她73岁的1976年古历5月11日去世的。记得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我们弟兄姊妹六七个从刘峁塬中学回家背干粮,刚进村子,就听说奶奶不行了。我们直奔奶奶家,看见村里老老少少都来了,窑里窑外的人,黑压压站了一大片。我们几个刚回来的孙子,钻进人群,挤到奶奶的炕沿边,只见小爸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奶奶,我父母和我的几个叔父、婶娘、姑姑围在奶奶身旁,一个个眼泪掉线似的往下淌。我们几个扑到奶奶跟前,捉住奶奶的手,声嘶力竭地呼喊“奶奶!奶奶!”奶奶艰难地睁开眼看了我们一圈,然后就安详地闭上双目,永远地走了……
2010年清明节,我回老家上坟,看见村子的住户越来越少了,奶奶和爷爷两个孤零零的坟堆杂草丛生,也没有墓碑相伴,不由得悲从心来。第二年春天,我给爷爷和奶奶立了碑,告慰了二老的在天之灵,祈求他们在冥国幸福吉祥。立碑那天,家家户户的亲人们都前来烧纸祭奠,完成了我的一个夙愿。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