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吕蒙，本名吕义国，男，山东省蒙阴县宝德社区人，中学高级教师，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编剧，临沂市民间文艺家。有长篇小说《神武皇帝高欢传奇》《吃天怪兽》《菊花樱桃红》《荷塘月色》等；电影剧本《红色燕翼堂》《秦朝名将蒙恬传奇》等。获得过老舍散文奖，省委宣传部和省作家协会征文奖，公鼐文学奖，蒙恬论坛奖等。发表作品的刊物有《北京文学》《时代文学》《参花》《齐鲁周刊》《人民文学》（副刊）等。
埙
吕蒙（著）
【题记：五十年前，她们是一片灿烂的沂蒙山山花，沂蒙山有了她们而美丽。今天回望，她们已是沂蒙山的山风，沂蒙山的坚硬，是埙，是一首沂蒙山的山歌。所以，她们已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精神，叫沂蒙精神，永远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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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天齐庙小学，山北坡，导流沟施工地，燕窝水库，县城酒厂等。
主要人物：甘草，荆花嫂子，獾子，黎明，乔汉忠，王二棍子，接生婆石榴婶等。
主要经过：
王二棍子五十岁了，但壮如小伙子，獾子是他三儿子，勇猛得很，一次不听话，和王二棍子撑了架子，没想到被王二棍子像扔一朵泥一样扔到地瓜秧垛上，半天没起来。和你老子争天下，你还嫩呢，再吃十年饭吧！王二棍子一犟鼻子，吐口粘痰说。獾子爬起来，揪了头皮上的地瓜秧叶子，一句话不说地跟着王二棍子进了北山坡，偷了一布袋花椒。回家时都鸡叫了，王二棍子给獾子一碗凉水，说：喝了下去，你害渴了，今晚干得勤快！跟着老子练练手吃不了亏，人活在世上就得偷，不偷是朝巴，练不好手偷不成是笨蛋，饿死也没人埋，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想偷也成，你什么时候打过我了你不偷，你什么时候吃金拉银富得流油了你不偷！獾子不说话，但听话，跟着王二棍子偷了三年了，偷技大有提高，但贼心越来越小，贼眼神里有了许多慌乱。白天见了公审大会，看见脖子里挂了牌子的偷盗犯低头看自己的裤裆，晚上做噩梦惊醒，一大会儿睡不着。第二天起来就恶狠狠地对王二棍子说：我不想挂牌子，我不想看自己的裤裆，我不想戴手铐，我不想进监狱，再让我偷，我杀人！王二棍子问：你杀谁？你连个鸡都杀不死你杀谁，你这个没胆的货！獾子掉下几滴眼泪说：偷大了劲就会一个挂拉（霹雳）劈碎了头，偷来的油不香，偷来的火不着！王二棍子跳了两跳，骂道：你这个臭私孩子，话也不会说，老子是拿，是摘，顶多算个抢，偷偷偷，你不嫌脏了嘴？！你不干就不干吧，还要杀人，你杀谁，你就是想杀你老子，你这个孬种！獾子说：你要是被公安局里的人逮住了，咱这个家就完了！你三个儿都娶上媳妇，你说你混得啥？王二棍子看着獾子走出去，才自言自语：一个粮食粒也拿不家来，门头也撑不起来的货，倒是这句话点碎了老子的心！从此，王二棍子很少偷了，手痒痒得难受了，就掇树，有时候掇得手皮通红，但没偷。可是脾气变得更凶了，狗都老远躲着走，因为一只狗正拉屎或尿尿，被路过的王二棍子一脚踹得滚了几个滚，恐惧地看他一眼，夹着尾巴溜走了。马上狗言狗语地告诫其他的同类，躲着恶人王二棍子。
终于，大儿和二儿子订了婚。传言是王二棍子的爹娘埋的地方好，导流沟要经过坟地，王二棍子提着锨坐在坟地里等了一天也没见撒石灰线的人来，就是拍了脑袋瓜子也不能叫导流沟穿过坟地。不管是在坟地以北还是以南，离坟地远一些就行了。要是不答应，我就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这样的心老悬着，王二棍子每天都到坟地里走一走，远远地看在西边山坡上忙碌的几个人。王二棍子看出甘草这个妮子指指划划地拿主意，便心里起了疙瘩，得给她提个醒。可不是当面明说，王二棍子决定今夜偷甘草的家外的谷子秧，意思就是：你要是叫我过不去，我可就要叫你过不去，你掂量着办！
獾子说今夜上夜校，吃了晚饭就走了。王二棍子很高兴，甘草也会上夜校，今晚就是很好的下手机会。不一定只动甘草一家，争取捎上荆花家的。烧不着她，也得让荆花这个娘们闻闻焦糊味。王二棍子盘算好了：抱甘草家的谷子秧，把荆花家的两只羊解开拴着的绳，让羊自己跑，反正也跑不远，吓唬吓唬荆花，叫她别火腾。
夜校已经讲开了。甘草讲得短，回到前排座位上认真听黎明慢打冷峭地讲，好像一边讲着，一边想着在家里喝酒吃菜。屋里的汽灯很亮，声音很响，像一根弦在弹跳，又像谁家的小子在撒尿。院子里两个小孩小声说话，蹲在地上，趴在地上，较量着弹石子；三个小孩子较量着砸纸片子，都沉浸在自己的快乐天地里。王二棍子感到夜校里的人已经被泥封到了泥团里了，自己可以放心地去干想干的事了，便悄悄走出了天桥小学。
好像人们都约好了，都躲着王二棍子，他今夜干件见不得人的事，大家都躲着，别脏了自己的眼。王二棍子一个人没见地把甘草家的谷子秧七八个捆子一根绳子捆了背到了自家屋后的地瓜秧垛前，很顺手，心里很舒畅，以为是天意，点上一锅旱烟抽起来，想抽完了再去放荆花家的两只羊。但心又忐忑，一旦放开，它们真要是走丢了，被狼叼了去，怎么办？荆花并没做出和自己过不去的事，自己这么报复荆花是不是伤天理？自己横，是一回事，可伤天理就是另一回事了，听说伤天理的人死后会托生成畜生的，有的还不托生了，孤魂野鬼，沟里草里地飘荡。王二棍子烟快抽完了，放弃了第二件活，明天等等甘草家的反映再说，抬头遥望天齐庙小学亮出院子的汽灯光，不屑地道：毛都没长全圜还在那里摆，摆个屁啊！
黎明讲了大半天高深的理论，獾子没听明白，就懂了黎明说的人死了是有灵魂的，但和活着的人不是一个世界，能看见活着的人干的一切事情。所以，活着的人不要干伤天害理的事。死人有死人的天地，活着的人不要去干涉。如果活着的人以为死了的人能保佑活着的人或伤害活着的人，那就是封建迷信！死人是没有了肉体只有灵魂的人，和活着的人不是一类人了，活着的人还有肉体，还要靠肉体和灵魂改造世界，努力做还未完成的事业。獾子记住了黎明最后说的话：别迷信那些坟头疙瘩，里面的人都是被人世间淘汰了的，活着的得好好活着，羊在山上晒不黑，猪在圈里捂不白，得各说各的，各做各的！坟子里的不用吃饭了，咱活着的还得吃饭，扬水站，导流沟，就是来保证让咱吃上饭的，你说咱是真干还是糊弄？
獾子一下子站起来，喊道：哪个私孩子糊弄我劈了他！
甘草立刻站起来，鼓掌，说：我就知道獾子思想觉悟高，刚强！明天导流沟划线到坡东北了，獾子你去帮忙干吧，你劲大，提石灰桶轻松！
好，我去！獾子神气十足地坐下来，俩眼贼亮地看一圈。
王二棍子可没想到夜校里獾子思想发生了巨大变化，自家的一股力量走进了集体，被甘草牵着，像一头勇猛的牛一样向前拉着耕地的犁。汽灯灭了，天齐庙小学一片静，夜校结束了。许多脚步声消失在了不同的人家，不同的人家响过狗叫和屋门的开关声，乔家岭又陷入了夜晚的安静，像一块巨大的水中石一样默默的享受着夜风的抚摸和星光的沐浴，好像也要酣然入梦一样。
夜晚把梦的种子撒入眠者的天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编制一个个奇幻奇境诱惑着眠者的灵魂忘我的行动，偶尔发出笑啊吼啊骂啊哭啊的梦呓，动荡着夜的安静，起着一个一个的涟漪，消失着一个一个的涟漪。世界不会因为人的退却而安静。稀疏的虫鸣变得响亮，藏瘾的各种动物不论大小不论爬飞已经行动变得亢奋，多是追求一口吃食，也有追求一个爱侣，东奔西走，走走停停，有的气喘吁吁，有的半途而废，多数勇往直前。它们又把地面搞得十分热闹。巡夜的人为此感到忙乱，只有空中和天上突然出现的光亮和色彩才会惊诧他的心扉。夜游的鸟几乎没有，偶尔的鸟的一两声鸣叫也很快被夜色吞噬。王二棍子看见一颗流星飞过又消失，又一颗飞过又消失，没有一点声音，就想：一定是有声音的，只是人听不见。人的眼不能看过多的东西，尤其是半夜以后。听过的传说在脑子里生龙活虎了，心里有了一丝恐惧，得回家睡觉了，乔家岭要走进另一个任何人都不能睁着眼观看的世界了，尽管只是一瞬间。王二棍子有了睡意，从枣树下站起来刚迈出步子还没放下脚，顿然僵住了：好像是天上的月亮突然落在了乔家岭，霎时一片皎洁通明，亮得人眼瞎，是一颗梨般大小的光球从王二棍子头顶飞过。
王二棍子眼尖，看见自己身后一亮，急忙转头，看见十米左右处从地面一片草丛中腾飞起一颗刺眼的明梨闪过自己的头顶，眼睛还没眨一下地落到了那七八个谷子秧里，顿时黯然无声。
科学而言，是一颗巨大的地里的磷火，热能膨胀到了顶峰，腾空释放。民间传说，叫“火起溜”，是火神爷的武器，警告人们，火神爷发怒，不满了。
这不是王二棍子的幻觉，因为那刻，拉肚子的一个老头两个娘们起床进茅房刚蹲下低着头运作，天地之间眨眼一亮即暗，抬头寻找，空中明星依然，觉得腹内舒畅，困意又浓，跑回屋里上铺入眠。第二天天明才和家人说了此事，点点洇开，乔家岭人都知道了这怪异的天象。
当时惊呆了的王二棍子一眼不眨地盯着那七八个谷子秧，等待它们冒起丝丝缕缕的白烟，接着成片成层成团，拉起火红的火苗升到半空，爆响噼啪噼啪的燃烧声，喷出燃烧的焦糊味。火生气浪成风，风借火势渐大，扇得火焰冲天，扇得火焰偏倒，火舌舔着了附近的草屋顶，疯狂地烧向前，多少人也难以扑灭了。一场大灾就这样踏踏实实地砸下来了。谁惹起来的？王二棍子。那就得判刑，不是死刑，也是无期徒刑。如果有人站在他的面前，就会知道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瞬间就变成一具面色蜡黄的模型。
果然，丝丝缕缕的白烟袅娜而起。王二棍子一下子内脏爆炸，尿和眼泪同时而出，疯狂地扑上去，不幸抢地而倒，急忙爬起，直觉下半身已经虚无，复又触地，双手再撑地面，但仍未起身。真是到了一脚踏进生死地，两手难开是非门的境地。只好憋着一口大气，恶狠狠地盯着那几缕白烟。白烟渐渐无力柔弱，有粗变细，折断，偏离，扩散缥缈，最终消失，像几根白发被拔了去，谷子秧依然如故，静静地拥挤着，等待着。
王二棍子终于爬起来了，把谷子秧捆了，背到背上，慢慢地走向甘草家的那个小场地，像放炸弹一样谨慎地一个一个地放好。回到家时已经成了个落汤鸡，满脸汗珠，俩眼无神，似从火炉水牢里出来的人，倒头无语，够两个小时才入梦乡，又哭醒两次，一个受了极大恐惧极大冤枉的人一样。第二天早上一睁眼，獾子娘看见王二棍子比自己醒得早，坐在床上发呆，就问：你夜里怎么了，变了个人似的？王二棍子就全说了，惊得獾子娘目瞪口呆，思摸了一会儿才说：火起溜是火神爷，是火龙，这是警告你不该那么做！没烧起大火，是咱还是有福的人，给咱留了后路，咱不要因为坟地的事找他们的茬了，不管他们怎么画线，咱都接受，咱就更有福！他们这是引水龙王上山，给火龙找个伙伴，是好事，是乔家岭的好事，咱一个小门户就别呲牙扭嘴了。王二棍子皱着的眉头稍稍舒展，说：俯就？獾子娘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就是挣，在乔家岭里你王家才几家人，几双手，几张嘴？再说这么多年，都是王家欺负乔家人，人家乔家像大人，王家像小孩子被惯着。王二棍子微笑了，说：来乔家岭的王姓人是这里乔家人的外甥，都是一家人嘛！
两口子拉什么呢！獾子站在关着门的屋门口说。
獾子——王二棍子说——等会儿和我出趟远门，咱到南山你姨家去一趟。
爹你又想倒腾啥，我不去，我夜里说好了，我今天去帮着画导流沟线，提石灰桶，我这就要走了！獾子说完就向院门急走。王二棍子一听，有些惊喜，跳下床来开了屋门，看着正开院门的獾子的后背说：你这个小私孩子急什么，我又不是不让你去，我嘱咐你两句，别把你老爷奶奶的骨头泡水里就行，眼珠子好使一些，该说道说道的就说道说道，别装憨，别胳膊肘子往外倒，你老爷奶奶可没少疼你！
最后一句话打中了獾子的心，獾子俩眼顿时湿润，一边走一边想，老爷奶奶是在坟里睡大觉，在人世间太累了，要好好歇一歇，现在要是有人来打扰你们睡觉歇息，你们别害怕，你们的孙子獾子来给你们磕头，陪陪你们，挡挡惊，你们接着睡就是我的老爷奶奶！导流沟一有了水，老爷奶奶你们嘎护着经常洗洗脸，干净干净，俊俊。这样一想，獾子心里就轻松一些了，自己是在干一件为了老爷奶奶好的事情。一抬头，看见坡上站着六个人，甘草，黎明，乔汉忠，荆花嫂，青枝，三辣子，都在看着自己。
七个人凑在一起，乔汉忠微笑着看一遍每张脸，每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喜悦地说：今天是导流沟成型的日子，可以说是乔家岭人给水龙在山上安置的家，是很大的事！乔家岭有四大姓氏，乔，李，王，林，今天，来全了！齐上阵，定乾坤！
大家都感受到了力量，都被一股干劲鼓舞着，跃跃欲试。甘草笑着说：今天最难的一块骨头谁来啃？獾子！啃好了，乔家岭人有福，导流沟就通畅了！獾子揣着明白装糊涂，说：我要是把牙啃掉了，怎么办？甘草看看大家的脸，眼光落在獾子的眼睛上，说：你是铁嘴钢牙，铁片子是肥肉，难不住你！獾子来了猛劲，说：我这脾气忍不住，你直说吧，怎么对付我老爷和奶奶的坟？！此话一出，听者一时无言，都听出了其中的火药味，担心一语不中，人群会甘草盛开，花瓣纷落，人群散开，一天的活便会泡汤。都恐恐地看着獾子。獾子一笑，说：我不会说话，别嫌难听，我不是找事，我是来啃骨头的嘛！大家陆续微笑，三辣子和青枝大声笑，荆花嫂照着獾子肩膀就是一耳刮子，喊道：就你这一嗓子喊得麻花了我的心，惹祸的精来了，原来不是！甘草摆摆手说：都别闹了，说正经的，导流沟经过你老爷奶奶的坟地有两条路线，我们找好了，一条经过坟地以北，一条经过坟地以南，不穿过坟地，走哪一条，你獾子来选，定下来，画线不改！獾子听了心里高兴轻松，北高南低，虽然落差不大，高一寸也有一寸的好和孬。一旦导流沟出了漏洞泄了水，可就淹了老爷奶奶的家。不能走坟地以北！獾子说：我选择走坟地以南！
事情说好了，大伙散开，獾子提着石灰水桶跟在黎明的身后往前走，岔开的两腿之后流出白色的石灰线，只是粗细有出入，可以看出獾子的手劲很大，心儿镇静。后边的乔汉忠对甘草小声说：黎明老师做的修改很及时很正确，要是穿过坟地，王家绝不平静，你看这个面憨的獾子，给人稀松的印象，却是个绵里藏针的人，一肚子牙，但不轻易露口。刚才没有满意的答案，他就是一块硌我们脚的石头，现在好像是我们手里要切的地瓜了。但我还是怀疑他的诚意，别让他去点火，他把人家的房子点着了。你看着他一点，少倒石灰水，石灰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甘草记住了乔汉忠的话，干活时常走近獾子，獾子马上察觉出甘草的监督之意，就说：甘草姐，你有话就说，我有错就改，不用这么走近我，影响我干活！甘草笑笑，说：你这个人真杠，好像我巴结你一样，我是向你学学怎做才能把石灰水倒均匀。獾子说：学这个干啥，导流沟线画好了就没用了，学也没用，不学也不碍事，关键是手腕里的劲大不大，大了，就什么也好说了！你们女的有多大的手劲？都是面泥子捏的！甘草一冷脸，说：你小子轻视妇女！獾子犯了轴脾气，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就这么说！你别不服，不服咱就比一比！甘草也是一时起了轴劲不服输，说：那好，咱以后见天就比一比，输了的给赢了的当勤务员！獾子一挺腰，嘿嘿而笑，说：说话算话，比就比，谁怕谁啊！荆花嫂说：甘草，咱俩加起来和他比吧！甘草说：你也小瞧我！荆花嫂说：獾子是个杠小伙子，和你比是欺负你！獾子说：你怎么这样说？那咱不用见天比，就比三次，三局两胜！荆花嫂急忙说：好，就这样定了！
落太阳放工，獾子回家一路上得意洋洋。和甘草比，简直是囊中取物，易如反掌。取胜以后，自己的名声如日中天。谁也不会拿自己是个稀松的软货了，媒人更会水到渠成，挨号登门，有的是你撵也撵不走。媳妇就会花落家园，自己就成了梦想的新郎。一个男人白天黑夜追求的什么，何况一个山村里的男人，娶上一个眉眼中意的媳妇就是最大的心愿了。这么发展下去，洪流滚滚，势不可挡，獾子每根筋都在膨胀，像充满气的管子，满身得势，劲头鼓得手指脚趾得意忘形，飞扬跋扈。獾子张狂得像一头疯驴，扭扭腚，尥尥蹄，伸扬脖子肆无忌惮地吼几声，跳进了路边一个不大旳水坑。因为獾子看见几条一拃多长的细窜条子鱼像飞机一样飞翔在水面，眨眼浮现，眨眼潜入，摇头摆尾，逍遥招引。用花生油一炸，葱花姜一炒，香透了庄户草院，馋得鸡狗鹅鸭晕了眼，惹得南北两山的兽进了村。半夜里，草屋顶上还有几只馋猫在争夺几根细鱼刺。这么一个恢弘激烈的场面激荡着獾子，咬紧了牙，抗拒着水的冰冷刺骨。满能扛得住，皮肉是风吹日晒的牛皮，骨头已是皮裹的石柱铁柱。但一会儿，獾子已经变得面红唇紫，手脚开始哆嗦，心灵意念难以拿捏住它们了。獾子像一个挨冻的柿子，已是皮黑，这就要肉烂了。牙齿开始剧烈打架，吓得舌头躲躲闪闪，唯恐被一下子咬得身断两节，红血染黄牙，血水出唇角。獾子意识到自己一个整体这就要四分五裂，肉体和意念抗争分家，自己已像厚纸包着的火焰，这就要纸破火灭了。得离开这水坑了。飞速一把攥住了一条藏在草丛里的细长的鱼，獾子猛然头破水面，跳起了全身，一柱碎水哗啦而落，水面波荡四周，打得触水草叶骤然而跳。獾子狠狠地攥着手中之鱼，脱口而语：哈，甘草，我捏死你！
此话一出，被正巧走在水坑边的石榴娘听见，顿时停脚，看着站在齐腰深的水中的獾子正在抹脸上的冷水，看见獾子的胸脯肉在打哆嗦，快速由黄变红又变黑，立时一跳，大声喊道：俺的那个娘啊，是人还是个妖？这么冷的天还在水里泡！俺的耳朵可没聋，你是捏着鱼的，怎么要捏死甘草？你得说道说道让我明白，我得救救你！捏死人可要偿命的，共产党可不是好糊弄得！
獾子已知失言，站到路上，闭了嘴，抓捏湿衣。石榴娘上前帮他，埋怨道：你这个牤子，还真把自己当牤子了，这冷水会勒你的皮肉，杀你的蛋，废了你，你是作死啊，和老天爷做对！谁和老天爷做对谁完蛋！很快，石榴娘拢了一堆干草叶，点了起来。獾子靠近了火苗，让温暖的火舌吻舔着皮肤，让一阵一阵的热驱赶着冷水的摧残，让皮肉变暖变软，舒活了胳膊腿。吃着石榴娘给的喜糖，看着石榴娘鼓囊囊的布包。石榴娘又解开绿色的布包，拿出一盒子香烟，说：给你娘这盒子烟，没事了，犯个愁的愚磨（抽和吃的意思）一颗，提提神。獾子急忙接过来，得了珍宝一样，拿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一阵。石榴娘说：你赶快收起来，别弄湿了！今天这一家生的是小子，给的答谢多，没想到到了家门口给了你糖和烟，我是给你挣得！獾子嘿嘿笑，说：我的感谢甘草，主动给我当失败者；我得感谢这几根细鱼，惹我抓它们，这才留下来等着了婶子您！石榴娘问：俺纳闷，甘草那么个灵透主怎么给你这么个二不愣子当失败者？獾子一抖肩上披着的褂子，嘿嘿一笑，说：我见过灵透的白碗，真是透亮，结果叫一块疙瘩嶙峋的黑石头打碎了，货比货，不是比的灵透不灵透，比的是硬不硬，硬的就把不硬的砸个稀巴烂。石榴娘嘲笑，说：你这个笨爪子样也有一个眼，要不就憋死了，还和我当婶子的耍心眼！我可告诉你，你要是使蛮劲欺负甘草，我可是挖狗屎糊你的嘴！我等着两年后甘草拜我为师，跟我学会给娘们接生娃娃们呢！上年北庄里的秋家一个媳妇难产，难得我手哆嗦，这就要尿急尿了，甘草去秋桐家路过门口，见围了五六个娘们孩子，就一扒拉人群走进了门口，喊我一声需要帮忙吗？甘草嘴巧，说了个“吗”，结果那疙瘩瘤子一转头拱出来，“哇”的一声哭起来，我就知道甘草是个贵人，救了我，我当即跌坐在地上满脸汗决心拉住甘草和我一起干接生！大闺女干接生心更善，你看看生个孩子多么难！獾子说：血糊淋烂的活，甘草一个大闺女很干净的人，才不稀干呢！石榴娘叹口气，呱嗒了脸，说：活是脏点，可你知道有多少娘们想干啊，可她们没这个命，手拙得像猪爪子，能干好的人又没这个心思，时候不到啊！獾子忽然说：我跟您学吧！石榴娘一笑，一耳刮子拍在獾子头上，喊道：猪也能成人？小流氓！獾子低头委屈地说：我是看您吃了这顿吃那顿，有糖又有烟，有酒又有点心，附近庄里哪庄也有亲近的人，多么好！石榴娘吐口烟，一抹嘴，骄傲地说：我一家吃他五顿酒席！结婚酒，俩人一结婚，就是俩鸟坐窝了，一场酒；摧生酒，是花是果都得麻利顺溜地出来啊，当娘的少受罪，那就全指望我费心出力了，主家上前问我想吃什么，顺溜了，我说你揍什么我吃什么，不顺溜了，我就甩一句，你别来碍事，上一边去，我吃你娘那个x！这就是最麻烦最丰盛的二场酒；瓜熟蒂落三天后，亲戚邻居送祝米，送的祝贺，收的心喜，看着闭眼酣睡的小宝贝的红脸蛋，自然感激我这个接生婆，小推车上门请我去，这可是第三场酒；日月运行，轴拉就满月，小宝贝睁眼开口笑，主家宴请亲戚邻居一场满月酒，怎能忘了我这个接生婆？这是四场酒！轴拉一百天，小宝贝穿上红裤子被他娘啊奶奶的姥姥的扶着床上走，摇摇摆摆地喜煞人，小推车推着我上门来喝穿百天裤酒，算是第五场酒！这是历年来的规矩，我摆开手心也是稳把地攥，跑不了的！其余的查胎啊养胎啊，虽不常来，也会蹦跶着跳到我跟前，一场酒席自然少不了！我弯腰伸手接宝贝，娃一啼哭全家笑，那酒席摆的又全又盛，把我当神敬！
婶子你别说了，馋死我了！
馋也白馋，行行有窍门，你没有开窍的命就别想喝开窍的酒！这就是命里该干什么就是什么！
婶子说的对，命里没有别强求，那甘草命里不干这接生的活您上赶着她也白搭，您这么明白的人何苦呢！
嘢呵，我这么会说的人没想到把话说瞎到你这个小子面前了！也是命啊，接生你的时候，你出来，我就感觉被你顶了手心一把，手心感觉一热乎，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善茬！
獾子嘿嘿笑，伸手又要喜糖。
我十八岁开始当接生婆，干了四十年，乔家岭，乔家岭附近八九个村里，我接生了这么多人，只有甘草一出来，满脸满肚子的白黏膜，是个长脸一肚子福的人，却偏偏喜欢拿锤头，玩石头，一个男人脾气，你说，何苦来！
山不转啊水在转，人不转啊心在转，婶子别撒急，甘草想干的时候，您这活也没人干了！
我叫你这个小私孩子气死了，不说句囫囵话，砸我的饭碗，断甘草的前程！
獾子喜得跳起来，一拍腚，喊：谁叫您不叫我干呢！婶子，天快黑透了，这几根鱼您拿回家炒了吃吧，我背您家走！
我俩腿杠杠的，用你背？！你家去背你家的磨吧！
俩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乔家岭，在村口分了手。石榴婆经过甘草家门口时慢了脚步，看着甘草家门口。没想到那门口一下子开了，甘草急步走出来，站在了石台阶上，接着就坐了下来。石榴婶慢步走近，说：甘草，怎么这时候又出来了，还生气啊？甘草惊得站起来，尴尬一笑，说：我当是谁来？石榴婶，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里？石榴婶说：走到这里了，我今天在南坡村接生了一个女娃，一家子三个儿，得了一枝花，恣得一家人要晕了，摆了个大酒席，喝得我晕乎乎的这才回来！甘草说：那家人也是，就不知道来个人送送您，这么黑的天也放心！石榴婶嗝口酒气，说：我才不让他们送，我是给人家传喜的人，狼也护着我，我走夜路像在自己家天井里走一样！人做好事，神，人，鬼，妖，虎狼虫豹，都看得清，都得尊敬着！甘草不生气了，被石榴婶都笑了，说：婶啊，您是醉糊涂了，长虫当项链挂脖里了，狼当小猫抱怀里了，胆子太大了！
俩人站到一处，手拉手，娘俩一样看着对方模糊的脸。
这么晚了出门干啥，像是生气的样子？
我娘托人在县城给我找临时工干，叫我嫁给城里一个瘸跛，气死我了，我跑出来消消气！
你娘是想让你当城里人，吃香的喝辣的，为你好！
还为我好，是害我！哼，香的辣的天上掉包子，得自己挣！
你算是说对了，我的好闺女！麻利跟我学接生，靠自己的双手挣，谁也不求，人还得尊敬咱！我现在就教你查小子女娃的窍，三个月时看她的肚皮，尖的是一种。。。。。。圆的是一种。。。。。。你不答应学我不和你说全。。。。。。再说一般人也看不出是尖是圆，她得有那个慧眼！
我不喜欢和面团，我爱捋把把棍子炮钎子！
不是咱闺女干的活，受那个累那个苦干什么？学了接生，一辈子细皮嫩肉的，拿什么什么柔，捏什么什么面，没人烦你！
甘草松了石榴婶的手，说：今晚上我是躲开了葛针窝又掉进了麦芒堆！
你这个丫头，怎么说话呢？我和你娘是害你的人？一个丫头家，天生的巧嘴扒拉舌，还不如一个唇厚舌拙的小子会说，獾子也比你会说呢！不学拉倒，不是我稀罕你这个人，我是舍不得你这个脑子这双小巧的手，干这活得料！轴不过你的心，那就算了！走了！
石榴婶急眼子急斥地喷了甘草一脸吐沫星子，散发着浓浓的酒气，熏得甘草一阵想哕，见石榴婶融入了前边的夜色，便当街吐了两口，惹得三只看家狗窜上来，摇头摆尾，抢着打扫卫生。
院门开得吱扭一响，芍药站在门台阶上喊：黑不隆咚的了，还在门外，这就叫看山狗叼了去，姐，我看见你了，快家来，娘说她说的话你就当是放屁！
说来说去，还是娘疼自己！甘草内心热乎乎的走上门台阶，姊妹俩刚要关门，石榴婶又走回来站在门外台阶前，小声说：甘草啊，婶刚才说得冲，你别在乎，婶家有根长铁仟子，溜直，你拿去使就是！另外一件事嘱咐你，你成立的那个石匠排啊，闺女媳妇的几十个，你得仔细问问谁有了孕，可别叫她累着，一旦伤了宝贝疙瘩，人家就会赖你，你做好预防！
甘草听清了，心里一热，说：我知道了，谢谢婶，我和芍药送送您吧？
石榴婶转身走，说：狼也不叼的货，没得怕，不用送！唉，细皮嫩肉的去握锤头砸石头，糟的什么罪，什么时候跟我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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