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黄笑(1988-),女,安徽铜陵人,复旦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曾受邀任教于美国杨百翰大学亚洲与近东语言系、波兰亚当密茨凯维奇大学东方学院汉学系、墨西哥海洋大学语言中心,目前任教于普埃布拉科技大学。已出版译著《中国经学史·秦汉魏晋卷》。在海外从事教学与学术研究之余喜好文学创作,作品发表于《今日作家》、《西南文学》、《南方诗林》、《复旦美育》(首辑)、《民间好诗》、《大散文》、《海外华人文学》等刊物与平台上。
猩红色、宝蓝色、墨绿色、深紫色……厚厚的绒布帘,阴影交叠着阴影,晦暗重合着晦暗,每格包厢都是一处庇护所,每处庇护所都是一个初始化的子宫,每个子宫都有自己的色调,每条生命都从子宫里窥见梦栩栩如生的细节。烛火守着纹饰了葡萄藤的大理石烛台,如同灵魂的眼睛。身着黑制服的领座员仿佛鬼魅般无声地踩着波斯地毯,提着老式开水壶穿梭于各个包厢间,轻轻地询问观众桌上的玛黛茶是否需要加水。
在一个闷热潮湿的八月午后,克雷塔罗自治大学哲学系和艺术系的学生们穿过古西班牙庭院式的教学楼和行政厅,来到时钟小剧场,脱下浸着水汽的鸭舌帽,将伞柄靠在过道的墙壁上。当他们落座时,椅子散发出海与铁锈的气息。
舞台背景是一块块镜子的碎片,它们是不规则的地理版图,它们延伸着荒凉,它们对应着诺斯替教祭司的观点:“宇宙的景象仅是一种幻影,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种诡辩。镜子和为父之道是污秽的,因其增殖并且布散。”(《英美百科全书》第四十六卷)舞台两侧几把巨大的铜钥匙伸、缩、伸、缩,呼、吸、呼、吸。一方逼仄的玻璃柜自舞台下方缓缓上升,小小的气孔布满了柜子的四面。玻璃柜里露出一尊歪着的脑袋,年轻的眼睛闭着,某种催眠与梦游的暗示游向观众席。沉默的嘴突然张开,以一种古怪的抑扬顿挫反复吟诵着博尔赫斯《东兰辛的一把钥匙》里的些许章句:“我酣睡着空梦,在我看不见的一个柜中,被我的链子拴住,有一把琐在等待着我,唯一的一把……另一侧是房间,隐蔽而真实……镜子看守着夜晚与白昼,以及那些死者的照片。”
在那颗浮着的脑袋后面,一位女大提琴手正断断续续地拉着格奥尔基·阿尔瑙乌多夫(Gheorghi Arnaoudov)的《仪式》之三“博尔赫斯片段”。这位出生于保加利亚的音乐家,多少年来,受欧洲当代实验性音乐——尤其是阿沃·帕特(Arvo Pärt)神秘极简主义音乐的熏陶,同时深深地迷恋着博尔赫斯书房里永恒的黄昏、令人心生恐惧的记忆与纯净的梦魇。他以连绵的不和谐音、挽歌般的喃喃自语对话博尔赫斯笔下忘了名字的本体与盲人的孤独。
玻璃柜里浮着的歪脑袋开始以同样古怪的抑扬顿挫反复吟诵着博尔赫斯《镜子》里的段落:“我害怕镜子里不发一声的时间,会偏离人类的钟点所遵循的、日日不变的轨迹,并会在它想象的模糊范围之内接纳新的存在、形式色彩。”现实变得越来越稀薄,人们仿佛在等待着某个时刻,牛头人与猛然放声奸笑的面具会从横七竖八、凌乱的镜面中一跃而出。
相互交织的音乐声与吟诵声还在持续,幕布缓缓垂落,第一幕到此结束。待幕布再次拉起时,已是另一番景象。天花板上悬着一把把弓箭,舞台上堆着丛丛簇簇的沙子,舞台背景是融化的、呈流汁状的罗盘。劳伦斯·卡塞利(Lawrence Casserley)的电声先锋音乐“迷宫”从四面八方响起,这位出生于英格兰埃塞克斯的装置艺术家,尤爱时不时钻入博尔赫斯设计精巧的迷宫与小径交叉的花园之中(作曲家的一支曲子即以“小径交叉的花园”命名),他乐谱上躁动迷离的电子映衬了博尔赫斯笔下的混沌、偶然、并列与分离。没有演员,没有演员来到舞台中央,舞台上空无一人,唯有人们对于剑拔弩张、飞沙走石的想象。物与意境的呈现是唯一的在场。
突然,四名女子身着古希腊契顿(Chiton)服,手捧发光的贝壳,头戴月桂花环,从观众席左侧走出;四名男子赤裸着上身,头戴孔雀羽毛,私处至膝盖以上由蒲草遮挡,手持火把,从观众席右侧走出。八人一边沿着顺时针方向走动,将观众围在圈内,一边齐声吟诵起博尔赫斯《缘由》中的些许断章:“水在亚当咽喉之中的清冽,黎明时分狼的爱情,词,六音步,镜子,巴别塔和自负,伽勒底人眼望的月亮,恒河里无量数的沙子,庄周和梦见他的蝴蝶,岛屿的金苹果,游荡的迷宫的脚步……波斯的象棋与代数,漫长的迁徙的轨迹,刀剑之下无数王国的征服,永不停歇的罗盘。”一个洪荒之世被营造而出,这个洪荒之世是真实的存在,但历史的样貌掺杂了后人贪婪的虚构,以至于成为了神秘本身。而幻想同时也是时间的一个组成部分,做着白日梦的我们、陷入记忆中的我们、在睡眠中意识脱离了身体的我们,都经历了时间真实的流淌。
音乐声和吟诵声再次契合,诡谲的波召唤着一根痉挛的肠子的回音。无需会毒害神经中枢的死藤水和致幻蘑菇,我便能感受到博尔赫斯在发现“特隆”这个虚拟星球时的激动——“在伊斯兰教内,有一个夜晚叫做夜中之夜。那天晚上,天上秘密的门都要敞开,瓮中之水都会变得更甜。即使这些天门统统打开,我也不会感到那天傍晚所感到的激动。”(博尔赫斯《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当音乐声和吟诵声越来越响,以至于让脆弱的耳鼓膜有被逼近死亡之感时,观众便逐渐陷入了醉酒般的迷狂之中。我则感到我与我的团队正在创造一个勇敢的新世界,一个与外界绝缘的、以理想主义为本能的“特隆”,一个以诗性和戏剧效应为内在规律的完整宇宙。在这里,一切从属于心理学、从属于一系列不间断的感受与思考的过程……
一首诗、一出戏、一场梦,回首那个夏天,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恍惚了、恍然了、恍神了,仿佛一切都只是博尔赫斯笔下本可存在而从未存在过的独角兽、精灵与白鹿,似乎只有藉由文字才能探求记忆的真实。
后记:2022年的初春时节,我受墨西哥克雷塔罗大学学生团体的邀请,筹划将在该年八月份举办的“诗歌—戏剧跨界表演艺术节”,感谢所有人的信任,我才得以有幸全权设计“博尔赫斯诗歌呈现”这一单元。法国作家、演员安托南·阿尔托曾在其《戏剧及其重影》中提出“残酷剧场”的概念,在他的设想里,“残酷剧场要重新使用所有古老的、经过时间锤炼的具魔力的(magiques)手段,来打动观众。这些手段包括强烈的色彩、灯光、音效,并使用音乐节奏或话语句子的重复、震颤,还要运用灯光的色调和感染力……使用言词,在其逻辑意义之外,还要使用它如咒语的、真正神奇的效果——取言词之形状、其官能的感染力,而不再只取其意义。如此组合、如此建构的表演,取消了舞台的隔阂,可以传达到整个剧场,从地面出发,通过轻便的走道,到达墙壁,将观众实实在在地包围起来,让他们始终沉浸在灯光、影像、动作、声音之中。”这一剧场理论正适合于表现博尔赫斯的哲学狂想、他对一切概念带有偏离性和实验性的诠释、他笔下缥缈于现实之上的虚构世界以及令人着迷的梦魇,等等。故而,在策划与设计的过程中,我借鉴了这一剧场理论中的诸多观点。此外,为了能让观众置身于博尔赫斯编织的缤纷迷幻的异空间之内,剧院经理大度地允许我对观众区的设计和服务做出调整和改动(如:为每格包厢订制不同颜色的窗帘,将领座员的服装设置为幽灵黑,等等)。作为一个策划者和指导者,我的观念、想法、思路的呈现——从择诗、选角、排练、站位到布景、道具、音效、灯光——最终都依赖于所有同行无条件的积极配合。谨以此文聊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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