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克利：创作的信条

〔清帆一直希望我写写克利。虽然我一直喜欢，并时不时就会沉浸到克利的作品图像和文字中，但是我还是觉得没有准备好。他视自己为一个生命宇宙，任何一个生命宇宙都可以说是浩瀚的。我还需要沉着地找到有意义的话题和线索来谈论克利。而看克利的画，它们很容易带来视觉的愉悦，感受的触发，甚至理性思考的触动。不过我觉得，喜欢克利的人，还是应当多少读一点克利自己的文字，会有更好的理解。这篇翻译的克利的文字权且作为交给清帆的作业的一小部分研究材料，证明我在用功。〕



保罗·克利

创作的信条

1
艺术并不复制可见之物而是创造可见。平面艺术的本质很容易也很合理地诱使我们趋向抽象。它给我们一种概括的童话故事般的想象，并以极度的精确表达它。平面艺术越纯粹，也就是说，更多强调基本的形式要素，它就越不适合对可见事物的写实表现。

平面艺术的形式要素是：点、线、面和空间能量。一个并非由从属的单个元素组成的平面要素是，比如说，一种能量，由一支宽尖铅笔的笔触产生，匀称或相调和。一个空间要素，比如说，是一团雾一般、云一般的点，由一支饱满的画笔产生，通常它的强烈不均衡。

2
让我们来进一步陈述：让我们画一幅地形图，然后行一段去往更好的理解之地的旅程。运动的最初动作（线条）远远带我们离开死点（dead point）。过了一会儿，当我们停下来平稳呼吸时（中断的线，或者，如果我们停下来几次，一条绞接线）。现在回头看一下我们走了多远（反向运动）。我们考虑这个方向下的道路而这思考中（一簇线条）。一条河挡住了路，我们用一条船（波浪式运动）。逆流而上我们会发现一座桥（一系列的弧线）。

从另一边我们遇到一个同类的人，他也想去往可以找到更好的理解之地。起初我们非常高兴我们想法一致（合流），可是渐渐地分歧出现（划出两条分离的线）。每边都有些激动（线条的表达、动力和心理）。

我们经过一块未耕作的田地（线条横穿过的区域），然后是茂密的树林。他迷路了，寻找，有一次甚至描绘了一条跑丢的狗的古典的运动。我也一样不那么平静：另一条起雾的河（空间要素）。可是不久雾散了。

一个编篮子的人推着车子回家（轮子）。一个长着最可爱的发卷的孩子陪着（螺旋运动）。后来天黑了也很闷热（空间要素）。地平线上一道闪电（锯齿形线条）。在我们上面是寂静的星星（点的场域）。

不久我们回到我们原来的住所。我们睡着以前，一些记忆回返，因为这样的短途旅行让我们充满了印象。

各种各样的线条。点。小点。平滑的表面。画着点的表面，有阴影的表面。波浪式的运动，收缩的、铰接的运动。反向运动。编织的网。砌砖结构，鱼鳞，独奏，合唱。一条线失去自身，一条线变得更强健（动力）。

最初的延伸的幸福的沉着冷静，然后是抑制，紧张！克制的颤抖，希望的微风的抚爱。在暴风雨之前，牛氓的攻击。怒火，谋杀。

好的起因是一条引导的线，即便在浓厚的薄暮中。闪电形如发烧的曲线。一个生病的孩子……很久以前。

3
我曾经提到过平面表现的要素应当在作品中可见。这应当理解为一个作品应当只包含要素。要素产生形式，但是并不失去它的特点。保存它。

使用它们中的几个应当让它们共同产生形式，或物体，或其他第二层的事物。平面通过线条进入彼此之间相互的关系而产生（比如你看到暴风雨风景的水彩画），或者空间结构由能量同第三维空间相关联而产生（群集的鱼）。

通过这样的对形式交响乐的丰富，变化的可能性以及随之而生的表达的理想的可能性，就会增加许多。

开始是行动；是的，但是在它之上是思想。而既然无限没有确定的开始，而是循环并且无有开始的，思想可以被认为是更基本的。在开始是词语，如路德的翻译。

4
所有发生都基于运动。在莱辛的拉奥孔中，我们年轻时候在它上面浪费了许多智识的努力，很多无意义的争论都是关于时间与空间艺术的不同。但是仔细思考之后，这无意义的争论实际上只是为学而得的愚蠢。因为空间自身就是一个时间概念。当一个点变为运动和线条——那需要时间。或者当一条线被移位以形成一个平面。同样真实的也适用于平面的运动转化到空间中。

一幅画是一瞬间形成的吗？不，它是一点一点建成的，像房子一样。那么观看的人呢：他一眼就看完了一幅画吗？（不幸的是，常常是这样的。）

难道费尔巴哈不是说过：要理解一幅画，需要一把椅子？为什么要一把椅子？要阻止腿，在它们疲倦的时候干扰大脑。腿会因久站而疲劳。我们活动于其中的空间属于时间，人物属于运动。只有死点是无时间的。同样在宇宙中，运动是一切的基础。（它们从哪里获得能量？这是一个失意者无聊的问题）。地上的和平是事件偶然拥塞的结果。将这拥塞视为基础是错误的。

圣经的创世故事是运动的一个好的寓言。艺术创作，也是所有创世纪的最初发生；它从来不会单纯作为一个结果被体会。某种火焰扬起；它通过手传导，流向绘画，而在那里爆发成一朵火花，在它所来自的地方完成这个圆环：回到眼睛并更深远（进入运动的一个起源，意志，或思想。）观看者所做的也是时间性的。眼睛那般合理有序地运作，它将部分陆续传导到视觉的熔炉中，为了调整自己适应一个新的部分，必须要抛弃一个旧的部分。

过了一会儿观看者，正如艺术家，停下来然后走掉。如果作品触动他使他觉得有价值——也就像艺术家一样——他会回来。

在艺术作品中，条条道路为观看者的眼睛展开，而观看者的眼睛像一个游牧的野兽（在音乐中，正像人人都知道的，有通往耳朵的渠道——在戏剧中我们有两种不同的东西）。

图像艺术源于运动，它自身就迷恋运动，并且在运动中才被捕捉（眼部肌肉）。

5
以前，艺术家描绘要在现世看见的事物，人们会看见或曾经看见的事物。现在相对可见的事物变得一览无余，有种信念认为可见之物只是从宇宙中获取的孤立的个例，未曾目睹的真实远比见到的真实更多。事物增大、成倍增加，常常似乎同往日的理性经验冲突。人们试图赋予偶然性以坚实的形式。

对善与恶的观念的包含产生一种伦理。恶不应当得意洋洋或让我们羞耻，而是有益于整体的一种力量。观念和发展的一部分。原初的阳性（恶，激发，激情）和原初的阴性（善，生长，宁静）共同创造了一个伦理稳定的状态。

与此相联系的是形式、运动和反运动同时发生的结合体，或者更天真地说，客观的对比（不相联系的色彩的使用产生对比，如德劳内〔Delaunay〕的画）。每种能量都要求它的补充将其带往势能场之外的地方休息。抽象的形式要素一起表现出来，如同数字和字母，以创造实体的存在或抽象的事物；最终达到一个形式宇宙，那么像创世纪，仅仅一丝呼吸就可将宗教转化为行动。

6
几个例子：

一个古代的人驾着一条船，陶然自乐，并很享受发明富有巧思的舒适。古代因此也代表那场景。而现在：一个现代人，当他走在蒸汽轮船的甲板上，会有什么体验：1. 他自己的运动，2. 也许在对面方向的轮船的运动，3. 水流的方向和速度，4. 地球的旋转，5. 它的自转，6. 围绕它的月亮和行星的旋转。结果：宇宙中的运动的相互作用，在它的中心是船上的“我”。

一株开花的苹果树，根，向上流动的汁液，树干，一截交错的年轮；花朵，它的结构，它的性功能，果实，果核与种子。生长状态的相互作用。

一个沉睡的男人，他的血液的周流，肺脏有节律的呼吸，肾脏微妙的功能，在他的头脑里一个梦的世界，同命运的力量相联系。功能的相互作用，在休息中统一。

7
艺术与创造的关系是象征的。艺术是一个范例，就像尘世是宇宙的一个范例。要素的解放，它们在从属的群体中的安排，同时是通向完整的解构和建构，图像的复调音乐，通过运动均势创造其余的事物：所有这些都是形式问题的崇高方面，对形式智慧来说至关重要；可是在最高境界中它们还不是艺术。最后的秘密站在我们变化的视角之后，智慧之光跳动着熄灭。

我们仍然可以理性地谈论艺术的致敬的效果。我们可以说想象，乘着直觉刺激的翅膀，变幻出比我们在世上所知或在我们意识的梦中更激励人更启发人的状态。这样的象征安慰心灵，通过显示还有比尘世更多的东西，以及它会变得更加强烈的可能性。伦理的重力同在医生和牧师那里窃笑的顽皮共存。

        因为，长久来看，即便是更强烈的现实也无济于事。
        艺术在黑暗中同终极事物游戏而它触及了它们。
        同伴们，起来！学会欣赏郊游：换换空气和视角，让你分心的世界，给你回到无法逃避的灰色的工作日中的力量。

而那还不是全部。让它帮助你脱掉自己的壳；试试，哪怕就一会儿，把你自己作为上帝。永远期望新的假日，当灵魂坐下来喂着它饥饿的神经，为它疲倦的脉管充满新的汁液。

让自己沿着宽广的大河及令人欢快的小溪被载往这给予生命的海洋——就像集中的平面艺术的各个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