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去了。
在他失踪的第二天中午，我们在刘桥的小河里找到了他的遗体。风摇撼着树上的落叶从肩头飘落，无助的手又能抓住什么？在挥手的瞬间远了，没了。人与植物一样最终要在风雨中完成枯荣，一瞬间的燃烧罢了，繁华过后尘归尘土归土，那黑色的匣子，黑色的茧，再次坠入轮回。
在痛失亲人的悲痛中，不免疑惑，小爷为何会走到离家几十公里的郊外呢？向东望去，原来再走两公里便是小奶奶的墓地了。是什么力量让一个84岁的老人徒步走这么远，是那份牵挂，还是生死相依的预知。
记忆中的小奶奶在歇斯底里的大哭，那尖锐的的声音如锋利的刀子划着天空。在睁着一双无神而枯涩的眼睛呆坐着，那张脸仿佛一扇幽暗的岁月之门，上面满是一串串我读不懂的生命的省略号。大人们不让孩子靠近她，说她是“疯子”。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爷爷的政治问题致使整个家族都受了牵连。每日的批斗、游街，在群众大会上自我检讨。小奶奶最终在日日的煎熬中倒下了，在抢救回来之后不再说话，要不就是说一些不清不楚的句子。可是小爷爷听得懂，总是耐心的与她对话，直到小奶奶安静的睡去。醒来之后，她又会把干净的衣服抹脏，把小爷爷为她梳整齐的发簪拉乱。那张曾经清秀的脸上满是焦躁与惧怕。每当这时侯总会有人说：把她送走吧，送到她该去的地方。这时小爷爷总会说：“这里就是她该去的地方，我不能丢下她。”小爷爷没有读过“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那一句“我不能丢下她。”是何等的凄美绝伦，倾诉着爱的疼痛与执着。
当我渐渐长大，模糊的知道“爱情”这个词语的时候，便想，他们之间有爱么？是什么让小爷爷有这相守的恒心。后来的日子，爸爸断断续续告诉了我小爷爷与小奶奶的故事。原来小奶奶是江南女子，年轻时很美，长长的辫子，小脚，绣的绣品远近闻名。与我小爷爷邂逅后追随我小爷来到了这里，在当时那是多么果敢的行为。想想，现在这个连爱情都可以速食的时代，谁还记得有这样的刻骨铭心。
小爷爷除了照顾小奶奶以外的时间便是侍弄他的花花草草了。花园里总是开放着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虽然这些植物总是受到小奶奶的“威胁”可还是郁郁葱葱的。小爷爷说“你小奶奶是南方人喜欢花草，这些花草会唤起她的记忆的。”每当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洋溢着菊花一般灿烂的笑容。原来在别人眼里“折磨人”的生活，也可因为关爱变得绚烂。正如小爷爷说的，小奶奶站在在这些花草丛时便会很安静，似是当年那个盈盈烟水间与我小爷初遇的女子。
记忆最深刻的片段便是每晚小爷爷为小奶奶洗脚。高大的身体慢慢蹲下去习惯性的试试水温，筋脉突兀的手轻轻的揉搓着。然后把那双“小脚”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的擦干。注视着喃喃的说：“指甲长了要修剪了。”因为年纪大了手颤颤的还要努力去控制，小心的修剪着每个脚趾甲。这时小奶奶脸上会露出难得的温柔。那一刻我懂了，小奶奶虽然心智迷失了，但还在牵挂着那爱的动作，那是多年的习惯。爱情随着时间的沉淀，着落与生活中的每个细节，无需华丽的语言，只有那份真情流露。这生活中的小温情亦是一种永恒。
当叔叔与婶婶有了儿子之后，小奶奶便成了一个“危险”人物。从此锁上房门成了小爷下意识的举动。可是，女人特有的母性总是驱使着小奶奶接近她的孙子。有一天婶婶去厨房冲洗奶瓶，回来时看到小奶奶正在给孩子喂滚烫的开水。简直气疯了，决绝的要把小奶奶送走，小爷爷还是那句“我不能丢下她。”于是，带着小奶奶离开了生活多年的老宅子，离开了唯一的儿子，搬居郊外。从那时我便很少见到他们了，直到小奶奶去世。
小奶奶下葬的那天下着细雨，小爷爷在墓前坐了很久很久。如一尊苍老的塑像，隐隐的，点点的风化着最后的生气。喃喃的说着只有小奶奶才能听懂的句子。在记忆的深绿里，痴痴望着相伴一生的背影。没有流一滴泪的他在回家的途中说：“在你小奶奶坟前我不能哭，她跟着我没有过上安宁的日子，走的时候要让她安宁的走！”回家后小爷爷大病了一场，病愈后的他如一片枯叶，没了生机与灵魂，随时都可能被风卷走。
张爱玲曾说过：“多少男人要了红玫瑰，久而久之便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要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上的一颗朱砂痣。”在她眼中男人薄情寡义，这世上没有什么天长地久。可是，小爷爷对小奶奶的感情让我知道，世间有一种爱 ，可以不问容颜，不念年龄，不论是非，在岁月的长河里慢慢融为一体，不离不弃，小奶奶永远是小爷爷心头的那颗朱砂痣。
小爷爷出殡那天也下着小雨。雨是情凝的泪么，还是泪浸透了雨的颜色，多少的离别都在雨中。朝生暮死的蝴蝶令人羡慕，在短短的一春里尽情酣足的双双在花间飞舞，一旦春尽花残，便殉着春光而去。而人呢，挚爱的人逝去，余下的灰色人生将如何度过。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你要牵着我的手看夕阳，在白昼最后一抹嫣红里凝视相拥。若我先离你而去，请你为我收留你身上我留下的最后一缕温暖，那是我们轮回后相见的凭证。
爱，流淌在时光隧道里。
（散文 来源/毕节日报 作者/马嫒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