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马/文
昌吉以南，丹霞描眉，白云披肩，传说有仙客侠居。清明时节，行百余里，山中一日，画中一生。行至山脊，溪流传唱，群山扑朔，沟壑迷离。低处神灵居，高处菩萨坐，万千迷踪，一路点拨。
——昌吉大青山题记
1
杏花过后，还有什么值得看的。朋友问。
花落之后，榆钱攀枝，绿叶翘首，果胎暗结……如果花无期，也不会有人怜惜，更不会有人追花而去，捻花赋诗，句句荡气回肠，摘枝谱曲，曲曲勾魂夺魄，再美的花，美不过凋零，美不过用消失，成全生命更替之美。
朋友不是感伤之人，也许，她躲在一朵花的背后，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有时候，我们可以等待漫长的花期，却不能等待短暂的失去，一声长叹，不为花谢，而是美好时光过后，漫长的期许之路。
花开花落，茂盛萧条，都是时间的样子呢！当一个人觉得无处可看时，那就去看时间吧，世间千般好景色，全在时光里。当一个人无处可去时，就住进岁月的城池，它会给你最安全的庇护。
大青山三个字突然出现在脑海，这是一个想去却一直未能如愿的地方。花落，这是无法更改的规律，但山一直都在。看花，赏的是美丽，得的是感伤。大青山，不光让我看到山色之外的景致，还会送给我沉稳，豁达，坦然。
去大青山的路上，同伴说：人生短暂，我只想和一条路，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绝恋。记得恋爱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冲动，朝思暮想的美好。路呢！到处是坎坷，艰辛，充满了未知，他用绝恋这个词，表达对一条路始终不渝的感情。
多少年了，我和面前的这条路，充满了恩怨情仇。多少日子了，我像一只小小的昆虫，蛰伏在生活的丛林，小心翼翼地观察，外界哪怕是一声小小的响动，都足以让我胆战心惊。
现在，我在大青山的沟谷里行走，这里没有路，时间在光秃秃的大地上睡着了，红橙黄绿的山体上，长着一些稀稀疏疏的植物，孤独而又寂寞的活着，这些植物，生长着佛性，也长着一种禅意，不能用文字赞扬，得放在心里供着。
大地上，到处是悲壮的蛮荒。我从它们身上，看到关联的命运，进而衍生难以言说的悲悯。
我在山中行走，攀爬，每一个毛孔都在呐喊，每一次想象都在无限制扩张。偶尔，我会停下来，站在一片色彩艳丽的山壁前发呆，偶尔，我伫立在一块造型奇特的山石前面，将眼前的形状与记忆里的场景对接。
我的每一次户外行程，都是一次心路历程。
一个人，一生要走多少条路，走多少里程，才会懂得生活的滋味，有人说，成熟是通过阅历看惯人生冷暖，洞察事务，依旧从容面对，宠辱不惊。可能，这是人生处世法则，但我愿意单纯下去，活出自己的样子。
2
刚搬进小区，认识了一对新婚不久的朋友，都喜欢户外，却从不一起走，后来，男的在路上认识了另一个女子，执拗而去。此后，再没见女的去户外。偶尔，见她牵着一条宠物狗，在小区路上落寞地行走。
她说明年花开，他一定会回来。来年的来年花开了，他没有回来。他说在那条路上走了很远，已经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她说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唯独医不了她这颗心。他说时光也会旧，等来的，不过是挂在心头的一幅山水。
后来，我以他们为原型，写了几行：用一寸光阴，记住一个人多么容易/用一生光阴，忘记一个人多么艰难/此刻，我在荒废的路上/日子被掏空，行囊也空空/我被人追赶，停不下来/时间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一直在加快脚步/去减轻，回忆的病痛。
马寒先生说：在看不懂的岁月里，内心越单纯，生活越美好。只是这种单纯，根植我们的生活，把边塞戈壁的红柳，移植到南国的黑土地，红柳未必长得很好。单纯，说说而已的词，特别无奈的一个词。
那年夏天，我在重庆沿江大道上，看见一些刚移植的树，棵棵挂着吊水，那些树我不认识，吊的什么药水也不知道。原来，为了让这些树适应这里的风水，也是可以打吊针的。
人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会得孤独这种病，却不是吊水可以治好的。
五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巴音布鲁克看山水，晚上天降大雨，我躲在帐篷里，听着风声雨声，写了几句话送给自己：日子塌陷，空间被无限制放大，我像一粒浮尘，被突然而至的风控制了命运，这一刻，心律开始不安，躁动，内心秘密花园，顷刻间泥泞成灾，我在这个日子的拐角，寻找空间的边界，日子的花朵正艳，我要赶在黑夜到来之前，拆除梦想的围栏，搬走压在心头的巨石。
前些年，跟着一群作家去喀纳斯，路上认识了一个来自江苏的小说家，五十多岁的年纪，举止中规中矩，眼神有点羞涩，表情有点孩子气，一走进喀纳斯，在门口借了一件棉衣，便欢天喜地的跑进大门，忘记要条子，回来后，摊主硬是不给退。
同行的人据理力争，帮着说话。他呢！像一个小学生，呆呆地站在哪儿，一声不吭。不认识的，以为是一个旁观者，站在一边看热闹。
一件棉衣而已，带回去做纪念。他对我说。说实话，我忘记了在哪个人手里借的。他自言自语。
但凡好景致，不小心就会迷路，他便是。现实中，迷路的何止是风景？
听说，他在当地小有名气，文字是他的世界，他在那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快意恩仇的个性，文字犀利，活脱脱的侠客。生活中，他又是云里雾里，单纯得让人恨不起来。
还有一些未曾谋面的朋友，有的远离，有的还能看到影子，他们留下一些片段之后，悄无声息地走了，他们的离开，成全了某个时刻淡然一笑的念想。
张小娴说：我忽而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人，在离别的那一刻，我并不感到悲伤，只感觉到难过。是啊，人生有太多的放不下，其实我们的内心，不是放不下别人，而是放不下自己，舍不掉面具下别人看不到的可怜的自尊。
该来的一定会来，该去的一定会去。注定的过客，注定是云烟。
3
清明，一个悲伤的节气。
清明前后，万物复苏，适合播种。故乡节气浓厚，小雨引路，草木葱茏。边塞呢！清明节气慢，杏花盛放，青草破土，不过，丝毫不影响想念生长。
人世因果循环，生命枝桠，若结下思念之果，终不能熟。
如果清明是时间的帆，那一定是经幡，清明的雨，下到地上，必定是琼浆，下到心里，就是泪水了。也许，清明前后万物葱郁的景象，让思念在心中肆意横生。
对我来说，清明不光是一个节日，当我想起故乡，就想起了门口的李子树，老屋旁苍翠的竹林，油菜地里母亲的背影，最后，我的记忆，定格在门口晾衣杆上，一件孤独的布衣，随风飘荡。
我还会想起远在天国的父亲母亲，他们用锅碗瓢盆创作乐趣，把梦想交给黄土地，岁月赠送的风尘，全都藏在单薄的身体里，用尽了一辈子，也没能吐出肺里的伤寒。
我的童年是泥土养大的，那些年，我跟在母亲身后，摘陇上的野花，玩地里的麦穗。跟着大人晚上跑十公里看电影，摸黑去山里找泉水。多年过去了，我的个性里，还有泥土的慈悲，那些洗不掉的泥土味，是出生地的存折，人生的财富。
我也是思念养大的孩子，那些年春节前，我躲在母亲身后，胆怯地望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那个高大的男人，我的父亲，我长到十八岁，和你相守的日子不过一年。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路上，经过的每一条路，都要留下一段文字，这些片段，不为迎合，只为记录。我不拒绝思念，也不逃避悲伤，它们都是生命的恩赐。
作为客居异乡的人来说，思念是一种病，节日是诱因，疼一生，爱一世，人间无药可医。
4
有人指着远方说：原来的大青山没有塑像，后来，当地人修了观音菩萨。绵延的雅丹地貌，曾经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千万年前，这里妖魔横行，生灵涂炭，后来，一条巨龙从天而降，用火龙珠降妖除魔，最后双双化作五彩斑斓的地理。
喏，你看大青山，多像一条龙骨。他接着说。跟着他的指向，我看见一条起伏的山脊，如果不是他的比喻，很难想象这是一条龙骨。我暗地将大青山与龙的样子比较，越看越像，原来，别人的话，多少有些暗示。
阳光下的塑像，镀了一层金箔，肃穆，神秘，如果，此刻有钟声响起，除了无尽的苍凉，还会传导一种空灵。在大青山这个地方，它不单单是一尊雕塑，更是一种美好的祈愿。
大青山下，遗留着两个汉唐时期的古葬墓群。据说，两千多年前，居住在伊犁河谷的“塞种人”，在战火中流落至此，在这个远离纷争的草原和峡谷，牧马放羊，繁衍生息。
当年的“塞种人”去了哪里，没有告诉我，他们化作了风，化作了云，化作了这里的风尘，也许，他们化作了野刺梅，年复一年守候着这片美丽的土地。
大青山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一个凄婉的故事，一个牧马放羊的美丽姑娘，遇见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此后，姑娘每天会赶着她的牛羊，站在相遇的大青山上，等着小伙子骑着那匹白马跑来。有一天，小伙子没来，后来，姑娘再也没等来梦里的小伙子。
她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去了何方。关于那个小伙子的传说，有几个版本，有的说他去了远方，有的说他在与妖魔战斗中死亡。时光飞逝，当年的姑娘，已白发苍苍，每天，她依然会来到约定的地方，再后来，草木丰盛的大青山，日渐萧瑟荒凉，只有一树树的刺梅，独自绽放。
还有人说，姑娘经过的地方，变成了五彩斑斓的土石，她的泪水，变成了大青山下潺潺流淌的小溪，她的呼唤，变成了风，日复一日在大青山沟壑里哭泣着寻寻觅觅……
当人们无法解释某种现象时，会用一个虚构的故事，让这个地方充满神秘的美感。毫无置疑，心情的神经，连着视觉和知觉，记得第一次来大青山临近的努尔加峡谷，面朝流水，我写下：一条河的欢唱，被山川合成天籁之音。这次，我面对大青山下的河流，写下的却是：一条河与另一条河，隔着大青山对歌，山川用一声声悲悯，作为回应。上午，我面对大青山，写下：一座山的守候，一辈子都不会移动。他的体内一定有一道闪电，为没有穷期的坚持照明。这座山，多像父亲宽厚的脊背。下午离去的时候，回首大青山，又写下：当我完成一次虚无的转移后离去，我将死守一座山一样的秘密，喂养饥饿的日子。
心中突然涌动无法控制的悲悯，那悲悯，是伤怀，是结局的辉煌，也是落幕前的绝唱。
原来，传说的景色，就是向往的模样。原来，我在大青山看到的地理，就是岁月的样子。
一只影子滑过，那是鹰
惊慌一行千里
而时间总是不屑一顾
但我依然要谢谢你
你的荒芜，其实是一种干净
面对来往的纷扰
始终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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