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国勇/郑州德胜寺，阅读着两位帝王远逝的背影

就差那么一点，如果不是地藏菩萨在德胜寺显灵，拦下刺向朱元璋的那把牛头战刀，不仅统治了中国近三百年的朱明王朝会胎死腹中，而且，中国的历史、特别是少数民族统治中原的历史就要更车易辙，不知走向何方了。

那一年，是元顺帝至正二十六年（公元1366年）。

对朱元璋来说，公元1366年正是他春风得意的一年。

这个时候的朱元璋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沿门乞讨的小和尚了，他已经成为了白莲教大宋王朝小明王韩林儿钦封的“吴王”。无论是从实力上讲，还是从号召力上讲，朱元璋都是白莲教大宋王朝实际的领导人。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十一月，朱元璋彻底消灭了张士诚的势力，占领南京后挥兵北上，直取蒙元首都大都（今天的北京）。在经过如今的河南省地界时，守卫“河南江北行省”治所汴梁的元兵守将扩廓帖木儿望风而逃，不知所终。在刘伯温、李善长、徐达的建议下，朱元璋走进了这座前朝的首都。历史这样记载了朱元璋的汴梁之行，“甲子，车驾发京师，幸汴梁。时言者谓君天下宜中土，汴梁宋故都，劝帝往视之，且会大将谋取元都。”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当朱元璋离开汴梁向郑州进发，准备和驻兵郑州的常遇春会合北渡黄河的时候，埋伏已久的元兵守将扩廓帖木儿突然带兵杀出，直取朱元璋。仓促之间，朱元璋措手不及，厮杀一阵之后，部队溃不成军，朱元璋奋死拼杀，逃出了扩廓帖木儿的埋伏圈向郑州方向逃去，希望得到常遇春的救助，转危为安。

当朱元璋单枪匹马来到如今郑州市东北三十里姚店堤村的德胜寺时，被扩廓帖木儿的部队追上，围困起来。眼看着朱元璋就要落入扩廓帖木儿之手，这个时候，从德胜寺内出来了一位身着僧衣骑狮子的老和尚，拦下了扩廓帖木儿砍向朱元璋的牛头战刀，砍在了老和尚座下的狮子屁股上。老和尚并没有恋战，不由分说带着朱元璋冲出了扩廓帖木儿的重重包围，把朱元璋送到了常遇春的阵营中。

如今，我就站在这座叙述朱元蒙地藏菩萨搭救的德胜寺中。

走进德胜寺的山门，就可以看到有一枝几乎枯干的腊梅花蕾萌发，已经有零零星星的花儿开放。昨天，在老家淮阳县遇佛寺主持演慧师父发来的微信中，看到遇佛寺内的腊梅开放了；今天，在德胜寺就看到了欲放的腊梅，心中备感亲切，如是聆听到了师父的慧语。一块佛家特有的云板悬挂在身后的走廊内，正面是“南无吉祥王菩萨”以及两朵婉约的彩云，彩云中间分别标有“日”、“月”的字样；正面的“德胜寺”三个字的两边同样是两朵婉约的彩云，同样彩云上面分别标有“日”、“月”的字样。所不同的是，在“德胜寺”三个字下面则是“公元2012年”及“佛历2556年”的字样，说的应该是这云板的制造时期。

这是一座非常简单的寺院，别的寺院山门内都塑有形貌雄伟怒目相向的两尊金刚力士像，而是德胜寺的山门则如农家的柴扉，摆放了一些农用的家什，一张破旧的桌案上摆放了些零乱的香炷和佛经宝典，无人看守，也不惧有孩童“顺手捎带”而去。按照佛家丛林道场的布局，从山门到大雄宝殿之间应该建有天王殿的，德胜寺省却了天王殿，从山门到大雄宝殿是一条直直的道儿，没有任何的阻碍。道两边儿种了些冬天不落叶的植物，低矮的忍冬被修剪成树的墙，给这条道儿做了屏障，两边有松树、柏树常青的树种，时值深秋，那些树的绿色暗了，尽管是绿，看了后却没有春天勃勃生机之意，心中竟然生出了点苍茫的感受来。

顺着充溢阴暗绿色的道儿走到大雄宝殿前，就可以看到记载有那段传奇故事的石碑了。立于农历甲午年（公元2005年）十月十九的重建德胜寺碑记介绍到，“……明朱元璋在此战元兵得胜，查地名为圣岗。寺名德胜寺洪武得胜，明皇再建德胜寺为建筑群，前阁后殿，东西廊房，阁楼钟楼门楼规模宏大。寺内刻石立碑，铸有三尺口五尺高大钟，鸣钟十里远，早晚一炷香。免赋寺田五十余亩，寺僧颂经拜佛，香火不断……”

如这座石碑所记载的那样，朱元璋在骑狮和尚的帮助下冲出了重围，和常遇春会合到一处，回首杀向元将扩廓帖木儿。扩廓帖木儿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眼睁睁地看着老和尚带着朱元璋离开了包围圈，知道苍天不灭朱元璋，即使是做再大的努力也不可能杀掉朱元璋，就长叹一声离开了河南江北行省的地域，带兵西退到山西、陕北、关中、甘肃一带，避开了朱元璋的锋芒。看到扩廓帖木儿的部队西退，朱元璋和常遇春两个人非常高兴，走进德胜寺拜见老和尚，没想到德胜寺内空无一人，住寺的和尚们因为战争早已经逃之夭夭。当朱元璋和常遇春两个人走到德胜寺内的地藏阁时，发现阁内陆藏菩萨的坐骑灵神兽“地听”和两军阵上老和尚所骑的那只狮子非常相似。并且，通灵神兽“地听”的屁股上也被人砍了一刀……

突然之间，朱元璋明白了那个神出鬼没老和尚的来历：原来，自己正是被地藏菩萨搭救，才脱离了扩廓帖木儿的包围。

这才有了“重建德胜寺碑记”所载的故事。皇恩浩荡，朱明王朝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即位后的第一道圣旨即是由胡大海牵头，“按皇宫建制”重修德胜寺，德胜寺也因此在朱明王朝时期迎来了再一次的中兴。

按照禅宗丛林道场“七殿伽蓝”的建设格局，地藏阁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座殿宇。在中国的佛教文化中，有“地藏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观音菩萨”四大菩萨最为引人瞩目，分别代表们佛教徒的“大智、大行、大悲、大愿”四大特征，也是代表世间万物的“地、火、水、风”四大结聚。其中，地藏菩萨最为经典的一句话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见这地藏菩萨是一个“真实不虚”的“普度众生奉献者。所以，无论是在中原地区还是边疆地区，在佛教的丛林道场中，地藏菩萨总会有自己的一块天地——地藏阁。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如今的德胜寺已经不见了地藏阁。空旷的寺院内，只有两座殿宇，一座是大雄宝殿，一座是德胜殿。尽管是现代的建筑，两座殿宇上面都覆盖着同样的青色琉璃瓦，屋脊上则是二龙戏珠的摆件，才不失当年皇家寺院的气派。大雄宝殿外照例有铜质三层元宝如意香炉一尊，正面写着“郑州德胜寺”字样，右首铭记为“主持释耀空监制/河南省智合流体控制有限公司赠送”，左首铭记为“佛历二五五六年/公元二零一二年”，背面则是祥云飞天的图案，如是从敦煌拓来，可见做工精英之致。大雄宝殿门额上方是一块黑底儿金字的匾额，上面写着“大雄宝殿”四个大字，门两侧是一副“观音袖绕菩提路/罗汉松围般若台”的对联，横额是“普行大慈”，风雨褪去了对联的红色，如是写在糯弱的纸上，无形中让人感受到了岁月的沧桑。走进大雄宝殿，可以看到殿内供养着释迦牟尼佛、东方药师佛、西方阿弥陀佛“三世佛”格局，两厢是金装的十八罗汉，佛爷面前摆放着诸如香花水果类的供物。佛爷的脚下，还放了一座五层塑料塔以及漂亮的帆船，塔上面写的是“步步高升”，帆船上写是的“一帆风顺”，想来是有心人所供，乞求佛爷保佑之意。和别处寺院大雄宝殿内供养“三世佛”格局不同的是，德胜寺大雄宝殿内的释迦牟尼佛身边多了迦叶和阿难两位弟子相伴，相比于三位佛爷结跏跌坐在莲花台上，这两位弟子是辛苦的站相，反而映衬了释迦牟尼佛祖的庄严。

其中值得一说的是，为写这本《行参菩提》的书稿，我参拜过很多的寺院，大雄宝殿内的佛爷皆是男相，而这里的“三世佛”佛爷个个是女相，让人叹为观止。当时心有存疑：众所周知，释迦牟尼佛祖本是男身，这里怎么会有女相释迦牟尼佛呢？后来，查阅佛家经典，才知道释迦牟尼佛有三十二相，或许这德胜寺内的女相释迦牟尼佛正是其三十二相之一吧？

中国禅宗丛林道场建设一般都会遵循着“七殿伽蓝”的规制，大抵会有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等建筑，也有一些寺院如德胜寺一样，会额外建设一座具有特色的殿宇。这些具有特色的殿宇大都和本寺的历史渊源有一定的关系，比如河南省唐河县的普化讲寺就有供奉着真武大帝的真武祖师殿，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的妙法寺有座供奉吕洞宾的吕祖殿，在其演绎历史过程中，都有一段别具一格的传承。同样，郑州德胜寺内也建有一座独一无二的德胜殿，和大雄宝殿同座在一条水平线上，可见其地位在德胜寺中非常重要。走近德胜殿，就可以看到门楣上的那块黑底儿写着“德胜殿”三个金字的匾额，门两边廊柱上对联经风吹日晒雨淋早已经残缺不全，不过顺句读来，依然可以读出对联是“中天调御越十地以居独尊/慧日法王超九界而证妙果”。德胜殿内非常冷清，由于寺院正在打地藏佛七，主持师父也去了佛堂念经，德胜殿内就少了坐殿的师父。黄昏的光线倾斜着射了进来，刚刚落脚德胜殿内，便有尘土在光线中飞扬起来，蒙蒙胧胧。殿正中坐着文殊、普贤、观音三位菩萨，面前摆着一副香炉，香灰里有几根半截的佛香未燃，功德箱上搭着一条刺绣的摆件，上面绣着“佛光普照”四个字；西厢供奉着地藏菩萨，东厢则是送子娘娘观世音菩萨，其余的地方也供养了各宗各法的神仙。最奇是在三位菩萨之右，在“玉皇大帝”、“土地爷”及“城隍爷”的前面，还摆放着一位唐三彩质的将军像，红脸剑眉，怒目咤舌，盔甲整齐，右手叉腰，左手则持着一只电视连续剧《隋唐演义》中李元霸使唤的那种擂鼓瓮金锤，非常的威武。

一位年老的居士从外面走了过来，给菩萨前的香炉续上了香火。看我正仔细研究这尊武士，年老的居士就向我介绍德胜寺的渊源和历史，说李世民在这儿打败了娘舅窦建德才当上了皇帝，由大将尉迟敬德监工建寺。寺院建成后，因为在这儿打胜仗才得到皇位，李世民就御笔亲赐为“得胜寺”。

说完，年老的居士指着供案上的那尊武士像非常肯定地对我说，这尊武士就是得胜的将军，这座殿也叫得胜将军殿。

本为想着这座寺院的本名就叫德胜寺，没有想到还另有其名。听这位年老的居士这么一介绍，我心中顿生疑惑：如果说这尊武士就是得胜的将军、德胜殿原名“得胜将军殿”的话，那么，“得胜寺”又是在什么时候改名为德胜寺的呢？

李世民和窦建德之战历史上称之为“虎牢关之战”，发生在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的七月至次年的五月，其结果是李世民打败老娘舅窦建德，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奠定了李唐王朝一统江山的基础。如果说为了天下苍生，这场战役取得了胜利还算是道德的，如果说站在外甥打舅舅的角度来看，很显然是不道德的。所以，李世民不可能以“德”来命名这座佛教的丛林道场；而朱元璋更是离奇，被地藏菩萨搭救打败了元兵守将扩廓帖木儿取得了河南江北行省的地盘之后，在小明王韩林儿前往南京的路上，派出了他手下的大将廖永忠，凿穿了小明王韩林儿的龙船，致使韩林儿命丧瓜洲渡，结束了白莲教大宋王朝苟延残喘的历史，为朱元璋最后称帝扫平了道路。在这件事儿上，朱元璋取得皇帝位的手段也不怎么道德。

但是，历史却是这样一步步走了过来，由“得”到“德”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虎牢关之战”后，得胜的李世民依然杀掉了亲舅舅窦建德，“玄武门兵变”杀掉了哥哥李建成和四弟齐王李元吉稳稳当当地坐上了皇帝位，竟然开创了一个史家津津乐道的“贞观之治”；朱元璋不仅谋夺了小明王韩林儿的皇位，在取得胜利之后，以“火烧庆功楼”的方式杀掉了为他出生入死打江山的弟兄，在治理国家时却实行了一系列休养生息、发展农业和工商业生产的措施，实现了人口迅速增加、经济快速发展的“洪武之治”。据此，称两位皇帝为“道德楷模”真的是名符其实，这德胜寺之名有什么好存疑的呢？

德胜寺内，我阅读着李世民和朱元璋两位帝王远逝的背影，发现历史总是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拐个陡弯，掀起一段段波澜壮阔的画面；作为推动历史发展的人，无论是英雄也罢，庶民也罢，当他们身处不同的环境时就会采取不同的人生态度，如果用一时的眼光来定格他们的面孔，无疑会让我们这些后来人失之偏颇。就像眼前这座德胜寺，没有那一次次的失德之“得”怎么会有后来的惠民之“德”？

想到这里，我站在那位唐三彩质的得胜将军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