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国勇/澧县钦山寺，那棵穿越千年风雨的罗汉松

这是一段非常诡秘的历史，走进钦山开刹钦山乾明寺的文邃禅师被澧县当地的志书记载为“衔钦命在澧州钦山始创道场”。钦命，是指皇帝的诏令，从字意可以视为文邃禅师奉了皇帝的命令来到澧县的钦山开刹佛教丛林道场，此行非常重要。

天下名山僧占尽，即使在当代，钦山寺所在的位置也非常优美，背靠巍巍的钦山雷峰岭，前有苍翠欲滴的木鱼山，左右有青龙白虎护驾，环环相拱，如四大护法的天王。站在钦山寺前，放眼望去满目的草木荟蔚，如是佛国净土；静耳细听，远处有溪水淙淙，如仙乐缥缈，被称之为“金蛤蟆”宝地。当时钦山之麓有沟壑一条，深不可测，风声怒号毒雾冲天，毒蛇出入为害一方。文邃禅师运用神通搬来巨石覆盖其上，镇住了毒蛇，在上面建起了一座巍峨的丛林道场。

寺院建成后，文邃禅师根据《易经》中“大哉乾元”以及“大明始终”二句，为这座寺院取名为钦山乾明寺，就是要有“天”的德行并永远传承。

在中国的很多地方都有乾明寺存在，和其他寺名相比，凡是名为“乾明寺”的佛教丛林道场历史往往比较悠久。不仅是《道德经》，在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易经》和道教有着非常深刻的联系，以道教经典著作之源为佛教丛林道场起字，很显然，带有浓郁的时代色彩，说明当时的佛教作为外来的宗教，必须适应中国文化物色，才能在中国文化的沃土中发展壮大。

如果没有这段时间的中国化的过程，佛教怎么能在中国生根发芽？禅宗，以及后来“一花开五叶”由禅宗演变而来的“伪仰”、“临济”、“曹洞”、“法眼”、“云门”五个宗派，都是科学地吸收了中国传统道教文化中有益部分，变得更加灵活，从而促进了佛教在中国的传播。也可以这样说，起名钦山乾明寺，正是文邃禅师毕生提倡“有体有用，运转自如”、反对“枯守本体，不解作用”的具体体现。

做完这一切，文邃禅师在钦山乾明寺大雄宝殿右侧栽下了一棵罗汉松。

如今，我正站在木鱼山的一侧眺望着远处的钦山寺。时光已晚，日近黄昏，四周的农田紧紧围绕着佛家的丛林道场，如是仙山楼阁的红墙碧瓦掩映在一派青翠之中，显得非常神秘；顺风而来的佛钟声中间杂着僧人们诵读经书的喃喃，在山谷中飘来逸去，如是一团团的雾霭，浓重了山间的秋曦，氤氲在钦山寺的上空，如是海市蜃楼般梦幻。

往昔的喧嚣呢？那些悬挂在寺前的一串串彩旗缠绕在钦山寺上空，如藏地佛教寺院中的五彩经幡，把钦山寺打扮得五颜六色。可见一场佛家的盛筵结束，只留下孤独的钦山寺。

目光越过那一场曾经的喧嚣，看到了钦山寺中文邃禅师亲手栽下的罗汉松，如中军帐中旗帜，飘扬，飘扬，欢迎我这个远方而来的游子进寺朝拜。

风也没有动，树也没有动，只有我的心在动。

1160年过去，罗汉松青翠依然，苍劲不减。

罗汉松，如歌如泣的诉说，在我的耳畔萦绕。

修行者，讷讷不停的诵读，响彻在梦幻天空。

2014年8月27日，我受邀在湖北省荆州市参加了一场招商引资洽谈会。会务主办方知道我是个皈依弟子后，非常有兴趣地告诉我说，在距荆州市不足一百公里远的澧县，有一座名为钦山寺的佛教丛林道场，准备在第二天，也就是8月28日举行地藏殿暨佛像开光庆典法会，盛况空前，届时会有很多的高位大德莅临，如果我感兴趣的话，可以给我派辆车去参加盛会。

对澧县的钦山寺，我心中早已经向往。乾隆二十六年（公元1761年），乾隆帝爱新觉罗·弘历在下江南巡视时到钦山乾明寺礼佛，闻法于钦山乾明寺大雄宝殿，钦赐“钦山寺”匾额、改“钦山乾明寺”为“钦山寺”的传奇故事，一直深深地吸引着我；特别是钦山寺的开山祖师文邃禅师，在我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他曾依杭州大慈山寰中禅师（百丈禅师之法嗣）受业，后为佛教曹洞宗创始人洞山良价禅师之法嗣，曾经留下了多个著名的话头，我们这些现代人依然难以参透玄机。唐宣宗李忱的大中五年（公元851年），二十七岁时，文邃禅师只身到澧县钦山开法，从此，他一直在钦山弘法，整整36年，直至圆寂。由于文邃禅师宗风入世贴切，继承了临济宗中讲究公案话禅的精髓，被日本佛教的曹洞宗派中许多的高僧大德尊为曹洞始祖，经常有日本僧人来到澧县钦山寺参拜曹洞祖庭也就不足为奇了。

真的是因缘巧合，会务主办方一番盛情正合我意，我又怎么能轻易推却这难得的机会？就这样，我一口应承了下来。没想到，第二天中午却因为业务事宜耽误了行程，待吃完午饭后，我才坐上了那辆会务主办方派来的黑色“本田CR-V”轿车，离开荆州市一路向南，没有用多长时间，来到了钦山脚下的钦山寺。

钦山寺，如是人间净土。

站在钦山寺的山门前，不敢想像这是已经开刹整整1163年的佛教丛林道场，如此的这般安静。环顾四周，皆是如黛的山，尽管秋风开始肆虐，山的青翠不减，依然是郁郁葱葱，山的俊秀和大地的灵气盎然，让钦山寺如一尊坐禅的高僧，尽管是静静地伫立，却让每一个走近她的人沐浴在无限的法雨之中。

一条曲曲弯弯的山道，如是窄窄的山径，从木鱼山上下来，穿过阡陌相连的农田，停在了钦山寺山门前，不知道有多少人踏过，却依然路肩生草，碧树遮掩；寺前的放生池内有锦鲤跳出水面翕合，丝毫没有畏惧汽车的马达声，如是欢迎我这个远途归来的游子。钦山寺的山门和寺墙都是新建设的，尽管是仿古式建筑，却品味不出半点儿的古香古色，两旁是红色染料涂染的寺墙，上面写着“弘法利生，爱国爱教”八个金色的字，和红色的院墙相衬映，远远地望去分外耀眼。倒是高高大大的山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写有“钦山寺”字样的匾额，落款是周用金书。不知道这周用金是何方神圣，却写得端庄大方，没有世俗的矫揉造作，加之这匾额通体的蓝底儿金字，素朴之中佛家的威严盎然。

有女菩萨正在打扫寺前广场上庆典留下的纸屑和垃圾，看我从车上下来准备进寺礼佛，忙推开了山门那沉重的门扇儿，把我迎了进去。同时，她还用非常遗憾的语气告诉我说，上午，刚刚举办完了钦山寺地藏殿暨佛像开光庆典法会，如果我能早一点来，就能赶得上这场百年不遇的佛家盛筵。

走进山门看到的是一尊喜笑颜开的弥勒佛祖，袒胸露腹，一副包容天下之意，弥勒佛祖两旁是四大天王，分持琵琶、宝剑、神龙、雨伞四物，身后是韦陀菩萨护法。传统的佛教丛林道场中，各个殿宇的排序应该是山门、钟楼、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毗卢殿或藏经楼、方丈室等，四大天王一般供奉在天王殿中，山门之中和弥勒佛祖相伴的大多是两尊金刚力士像。但是，这并不是不可逾越的死规定，有些时候因为财力或是可供使用面积等问题，寺院在建设时会减去一部分殿宇。但是，山门和大雄宝殿是不可少的，毕竟，大雄宝殿是整座寺院的核心建筑，更是两序大众朝暮集中修持的地方，也代表了一个寺院的实力；而山门对于一座丛林道场来讲，除了承担弘扬佛法的一些任务外，其作用如同俗家的院门，也是日暮落锁，晨起开门，更是节省不得。

因为钦山寺的殿宇格局中并没有建设天王殿，山门又设计得高高大大，所以就把四大天王“请”到了山门之中，占据了金刚力士的位置，并不违例，却也恰当。

《五灯会元》卷十三中曾记载了一段钦山文邃禅师的“布袋里老鸦”的话头，一千多年来，一直为如今的佛家弟子们津津乐道，参玄悟禅：

师与岩头、雪峰过江西，到一茶店吃茶次，师曰：“不会转身通气者，不得茶吃。”头曰：“若恁么我定不得茶吃。”峰曰：“某甲亦然。”师曰：“这两个老汉，话头也不识？”头曰：“甚处去也？”师曰：“布袋里老鸦，虽活如死。”头退后曰：“看！看！”师曰：“奯公且置，存公作么生？”峰以手画一圆相，师曰：“不得不问。”头呵呵曰：“太远生。”师曰：“有口不得茶吃者多。”

这里的“师”即是文邃禅师，而“岩头”、“雪峰”分别指岩头全奯、雪峰义存两位禅师。三位禅师通过“吃茶”这个话头谈禅，文邃禅师认为只有“转身通气”才吃得茶，也就是说有气息者，即有体有用、运转自如之人，非滞于死寂、落入顽空之辈，才能吃茶。但是，岩头全奯、雪峰义存两位禅师表示就是要固守宗风，不愿“转身通气”。文邃禅师认为二人不识话头禅机，岩头全奯禅师则故作不识，反问文邃禅师有什么用处？文邃禅师只好继续前面的话头，指责岩头全奯、雪峰义存两位禅师如布袋里的老鸦，但知枯守本体，不解作用，虽然苟活，却无生气，不能外显。故虽活如死，虽有同无。

这段“布袋里老鸦”的话头从吃茶说起，搅和了半天，看起来好像是“谁可以喝一杯茶”的问题，事实上讲的是佛法中国化的问题。是对原始的佛教进行改革，使其“有体有用，运转自如”，还是“滞于死寂、落入顽空”，这些，都是那个时代高僧大德们弘法时要迈过的门坎儿。也就是在这些争论的氛围中，中国的佛教文化得到了发展，演绎出了俱有中国本土文化特色的天台宗、华严宗与禅宗。其中禅宗以参究的方法，彻见心性的本源为主旨，来说明本来面目的超越性、澄明性、圆满性与觉悟性，为后来的禅宗弟子和文化精英，以及社会各界的人士带来了诗意盎然的法喜禅悦。

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钦山寺把四大天王从天王殿移到山门中的建筑格局，正是传承禅宗法系的道场中“不拘泥于死寂，不落入顽空”的体现，更彰显了文邃禅师“有体有用，运转自如”的思想精髓。

钦山寺的大雄宝殿气势磅礴，其雕梁画栋，镂空花脊，整座殿宇建设非常唯美。大雄宝殿中供奉着金身的释迦牟佛祖，两旁分立着迦叶尊者和阿难尊者，两旁的座联分别是“大慧开圆觉意入无念禅佛理方晓是非无碍”和“雄智通妙境心注本寂悟玄机始知色相皆空”，既有禅家的深深道理契在其中，联首又嵌入了“大雄”二字，可见撰这对联者功底之深；大雄宝殿正门的两侧悬挂着一副对联，分别是“忆昔时诸先德建寺安僧累受辛苦”和“看未来众后贤弘法利生倍发道心”，说的正是后来者继承先贤的决心和志向；正上方悬挂着一块蓝底儿镶金边儿的匾额，上面写着“大雄宝殿”四个金光闪闪笔力遒劲的大字，落款儿是释演佛题写。细问身边的女菩萨，知道这释演佛法师是如今钦山寺的主持师父，不仅在佛学上有着深深的造诣，而且还是个书法家。更让人回味不已的是，唐宣宗李忱的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春天，文邃禅师开刹钦山明寺时二十七岁；2002年春天，演佛法师来到澧县中兴钦山寺时二十八岁。从年龄看，演佛法师中兴钦山寺时小于当年的文邃禅师一岁，这里面有也有着玄机：一则是不敢逾越、功先于文邃禅师，二则是紧跟文邃禅师的脚步，要为钦山寺的重兴做一番事业。

在大雄宝殿礼佛完毕，女菩萨带着我来到了大雄宝殿的罗汉松前，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告诉我说，这株罗汉松已经千年，是当年文邃禅师开刹钦山寺亲手栽植，历经兵燹匪患依然生命不灭，也是如今钦山寺内文邃禅师留下的唯一信物，足可以见证钦山寺悠久的历史。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当年，禅宗六祖慧能大师根据五祖弘忍传钵的要求，写下了这个契悟佛意的偈子，印证了“诸法空相”的道理。如今，这棵伫立在钦山寺中的罗汉松可以印证文邃禅师的法脉吗？

无论怎么说，历史已经深深地铭刻在这棵罗汉松身上，斑驳陆离的树身上写满了沧桑的文字；一个个奇形怪状的树节诉说千年风雨之中坚守的不易，挺拔的身躯谱写着禅家永远不会屈服的灵魂。特别让人不解的是，这棵满是枯枝的罗汉松竟然在顶端蓬蓬勃勃出一抹的绿来，如是一团伞盖顶在头上，譬若周云之茏苁，大有走出钦山寺重写谱写生命乐章之意。

如历代为弘扬佛法的信徒们坚忍不拔的追求一样，罗汉松在千年的风雨中无怨无悔默默无闻地坚守在佛法圣地；当佛法盛世来临的时候，总会适时地萌发新的生命，产生出无限的法力，为天下众生传承佛法的智慧。

看着这棵罗汉松，突然之间心有所悟。

这何止是一棵树，不正是文邃禅师“有体有用、运转自如”禅风的体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