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国勇：不见明月照鸿台（尉氏）

有一段历史逶迤而来，就像鸿台寺脚下的那条小青河，你没有办法确认她的源头，却可以知道她在七折八回之后注入了长江；尽管很多人已经把鸿台寺那段历史的烟尘忘却，却挡不住她的存在，以及她会带着佛祖的恩泽照耀人生。

这是一册发黄的史页，蠹鱼在渊。

而鸿台寺，则是这一册发黄史页中的辉煌耀眼之点。

故事从公元前950年周穆王西狩会见西王母开始。那一次浪漫之旅，让周穆王差一点成了亡国之君，却成了自此至今2963年的时光里反复传诵的美丽故事。佛家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美丽的背后往往都隐藏着杀机，几千年来，人们不停地实践着这个逻辑，不停地验证着这个道理，但是，每当人们遇到美丽之后，往往会把这些浅显的道理置之脑后，而为美丽赴汤蹈火。如周穆王会见西王母，那瑶池的盛宴，莺歌燕舞，还有仙乐声声，伎女昵喃，让周穆王陶醉其中，在一个礼仪天下的朝代，明知道玩物丧志，面对美丽的西王母，深陷于浪漫之旅的周穆王心中哪里还有周王朝的江山社稷？

站在鸿台寺前，我问自己，当身陷美丽故事时，谁能超越了周穆王？

公元前950年的那年春天，还沉浸在美丽故事中的周穆王，听到了中原传来的消息，偏偶一方的徐偃王见周穆王与造父驱车西狩会见西王母乐不思蜀，朝纲松懈无人管理，认为时机已到，立即举起了叛旗，率兵北上，要夺周朝天下。

得到徐偃王叛乱的消息，周穆王立即登舆回朝，尽管千里迢迢，因为有了御驾造父驱使着八匹千里驹，如腾云驾雾飞一般回到了周朝的国都镐京（今西安市长安区西北），调兵遣将，平定徐偃王的叛乱。徐偃王没有想到周穆王会回来得这么快，特别是那些参与造反的兵将听到周穆王乘坐八匹骏马驾驭的銮舆已经回到镐京，更是惊为天人，一时间人心思散，徐偃王的部队不战而败，退回到了徐偃王的封地徐国；周穆王乘胜追击，汇合众诸侯联合攻打徐国，很快就打到了徐国的国都，徐偃王仓皇而逃，跑到了彭城（今江苏徐州）。

这个故事记载在史学家司马迁所著的《史记》之中：“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而徐偃王反，穆王日驰千里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赵氏。”

在周穆王之前，车驾最多时可用四匹马，称为“四驾”；作为历代为周王朝服务的造父家族传人，到周穆王时，则可以驾驭六匹马的銮舆，此为“天子驾六”的周礼开端。后来，造父拜善于驾御的泰豆氏为师，学习驾车技术，泰豆氏教会造父驾车时要把车、马和自己的心融为一体，才能驾御自如，“内得于中心，而外合于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经过学习，造父领悟了驾御的奥秘，可以驾驭八匹马的銮舆。因此，造父才能驾驭着八匹马的銮舆追风逐电般回到了镐京，平定徐偃王的叛乱。为了表彰造父的功劳，周穆王赐造父以赵城为邑（今山西洪洞县赵城镇），天下赵氏由此得姓。

平定徐偃王之乱后，周穆王驻骅于韩国的鸿台宫，名为修身养性，实为大兵陈列于边境，防止徐偃王东山再起。这鸿台宫在那儿？就在如今的河南省尉氏县洧川镇西北的鸿台寺，尉氏县有志载，“……公元前950年，周穆王在此修身养性，直至归天……”

周穆王和西王母，造父和八骏马，当然，还有西周列国时期的硝烟弥漫，那金戈铁马，那呐喊厮杀，那旌旗猎猎……这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历史的长卷，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在尉氏县的青云禅寺，当我从老和尚口中听到了鸿台寺这段美丽的故事之后，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立即驱车来到尉氏县洧川镇，道路坎坷颠簸，我却兴致勃勃，很快就来到了这座有着美丽故事的鸿台寺。

鸿台寺处于一个高高的土台之上，台前是一片茂密的杨树林。正是农历八月天，杨树叶儿正绿，身儿正壮，刚刚钻出车门，就听到有微风吹动，杨树叶儿哗哗啦啦地响，如热情的主人欢迎远来的客人；脚下的这条小路非常狭窄，停放一辆汽车必然会影响别人的通行，只好慢慢地把车倒进杨树林中停下。时间久了，这杨树林的行间距就成了天然的停车场，留下车痕重重。

站在杨树林边向上望去，可以看到鸿台寺山门前的那座青石雕就的观世音菩萨塑像，她右手的柳枝正绿，荫护着我这个从燥热中走来的游人；当然，还有左手的净瓶，微微的向下倾斜，把那生命之水洒向人间。观世音菩萨在中原地带有很多的道场，许许多多的寺院门前都会树塑观世音菩萨塑像，以示其救苦救难之名，深受众信徒的爱戴。三年之前，我曾经有缘来到鸿台寺朝拜佛祖，当时的观世音菩萨身上披的是一袭大红的斗篷，如今再来到鸿台寺时，观世音菩萨的斗篷则由大红变成了鹅黄，其形象更加端庄，如是慈悲的圣母，观察着人间的疾苦。

鸿台寺的观世音菩萨确实灵验，在众乡亲的口中有着非常传奇的色彩，说80年代时的鸿台寺是一座长满了荒草和荆棘的土岗，大白天的也会有野狐出没，加之地域偏僻，还多次发生治安案件。当时，鸿台寺脚下有一条通往洧川镇的道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里经常发生车祸，所以，前往洧川镇的乡亲们视鸿台寺为不祥之地，每每去洧川镇时，宁愿多走几步路，也不愿意在鸿台寺下经过；到后来，众善士在鸿台上修建了寺院，燃起了佛家的香火，塑起了观世音菩萨像，从此以后，这里不仅再没有发生过车祸，也没有发生过治安案件。人们都说这是观世音菩萨的教化之功，即使是十恶不赦之人经过鸿台寺，听到鸿台寺里的佛乐声声，也会受到感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鸿台寺因地势而建，在区区的一座土台之上开梵刹弘法，其建筑风格别具特色，仅仅是一座山门就把鸿台寺佛家的威严宝相表述得淋漓尽致，远远望去只见山门高耸，不见宝殿巍峨，让人怀疑这鸿台寺把山门和诸佛殿连为了一起。只有走进鸿台寺才会发现，尽管鸿台之上地势狭窄，建筑者却费尽心机，不仅修建有大雄宝殿，还在大雄宝殿之后修建了两层高楼，或作为藏经楼，或作为供奉诸佛的殿宇，尽可满足四方信徒的精神需求。最有意思的是那山门，里面供有弥勒佛祖，代替了“七堂伽蓝”中天王殿的功能，弥勒佛祖两侧不见传统山门中的哼哈二将，却是各执利器的四大天王，张牙舞爪，主持的正是人间的“风调雨顺”。

鸿台寺的院落之中，除却丛林道场之中常见的松柏之外，榆树，槐树，楝树也成了佛前的紫竹，彰显着佛家的随缘风尚。靠墙之处长有一棵楚树，那红红的楚树果挂在枝头，如红灯笼一样。这让我想起少年时期的趣事儿，因为嘴馋，又没有像样的果实吃，只好吃楚树上的果实，弄得满手满嘴的红，不由自主间还把这些浓浓的楚树果果汁抹到了衣服上，少不得受父母的训斥。

到现在，还记着那楚树果的甜。

从青云禅寺匆匆而来，到鸿台寺时已经黄昏了。在鸿台寺盘桓数时，慨今叹古，自是费了不少的时间，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就来到大雄宝殿前请了一炷香，恭恭敬敬地燃上，如仪轨施佛礼后，把正在燃烧的香插在了大雄宝殿前那标有“鸿台寺”三字的铸铁香炉内。转身准备离开时，有老和尚走了过来，从他背负的行囊上看，定是出寺采买刚回，忙双手合十向老和尚施了一个佛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看我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老和尚非常高兴，挽留我在寺里吃素斋，并热情地和我攀谈起来。老和尚说当年鸿台面积有十三亩零一分，因了人们取土烧砖，台顶面积才变得非常狭小；在历史上，鸿台寺也非常的荣耀，称之为“鸿台听月”，和“大沼捧莲”、“陈里清夜”、“吕祠爽秋”、“阮林竹啸”、“郑隧柏荫”、“双洎流霞”、“灵冢夜雨”合称为洧州八景。作为“洧州八景”之一，可以想象得到当年的鸿台寺是多么的端庄和秀丽，又是多么的雍容和华贵，定是金碧辉煌的殿宇中达官贵人争相出入，鎏金铜瓦上映照着夕阳西下，宝相庄严的诸佛菩萨慈眉善目，还有笙簧叠奏不夜天的通宵达旦……

明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尉氏县知县刘振声游鸿台寺时，往昔的韩王行苑已经成为了芳草萋萋的狐洞雀巢，当年周穆王大宴群臣也成了传说。刘振声感慨日月之如梭，怀念古人之情怀，更感慨于闯王李自成大军压境，叹世事之无常，人生之无奈，写下了七律诗《鸿台听月》：

穆王当日此登台，

喝断浮云月自来。

八骏风驰何处是，

惟余明月照苍苔。

当年，周穆王平定徐偃王叛乱之后，中秋之夜，在鸿台之上大宴群臣，月明星稀之时，乌鹊排队南飞，让周穆王为之引吭高歌，抒发着满怀的激情；西王母派来的使者，带着伎女翩翩起舞；众大臣推杯换盏，共赞周穆王英明决策。就在这时，天气骤变，月轮很快就隐没于厚厚的云层之中再也没有露面，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更不知道应该怎么解决。周穆王非常扫兴，年轻气盛的周天子愤怒地拔出了佩剑，指着阴云密布的苍天喊道：“还我明月来！”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发生了什么，记载于历史的只有“鸿台听月”四字，以及周穆王听月的传说。君王一怒天下知，布衣一怒血五尺，或许如刘振声《鸿台听月》诗中“喝断浮云月自来”所说，周穆王之威撼天动地，满天的乌云立刻消散，只留下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天际……

自来到这红尘俗世，注定要承受如意与沮丧的轮回。年轻的时候，读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诗中“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诗句时，感觉到天地之阔绰，无不是任我游弋之地；人到五十，才发现人生并不全是纵酒的日子，痛苦和失落总会不约而来，让人在痛不欲生的旅程中承受生命之难。如这鸿台寺或“鸿台听月”的故事，面对人生的挫折，不知道我能不能大喊一声让时光逆转。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妻子从打来电话问我走到了什么地方。20多年来，是她不离不弃地陪我走过了人生最为艰难的岁月，从老家淮阳那个小小的县城走到了省会郑州熙熙攘攘的都市，直至儿女读书上班，各有其务，应该是到了安享清福的日子。但是，我在她心里却越来越重，须臾也离不开，或是因为工作回到家里晚了点，就让她牵肠挂肚般打电话询问。

为避免妻子的牵挂，我告别老和尚下了鸿台寺，来到了停在杨树林边的汽车旁。这个时候，有风吹了过来，穿过杨树林时发出了恐怖的呼啸之声。回头再望鸿台寺时，恰是月朔时节，哪里还见周穆王“鸿台听月”时的盛景，只有满天的星斗笼罩着鸿台寺，倍感苍凉。

突然之间，透过鸿台寺那隐隐约约的温暖灯光，我听到了老和尚喃喃的诵经声，那声音执著地在我耳际飘逸，入木三分。

或许，这正是老和尚为我送行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