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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素芝丨父亲,在路上



三年前盼春盼得有点苦,头年的夏似乎没有过渡就入了冬,而来年却一直盼不到开放的迎春,被长冬侵袭的我,忽然有种莫名的绝望,觉得自己几十年的温情世界被打破了,一个个傍晚,我跟着三楼的电脑一遍一遍哼唱着郑智化的《老幺的故事》,心情黯然地无法自谴。

一天早上,我心血来潮在电脑上写下一段铭之为《温情》的“心情日记”:“当我无意写下这个日期,意外发现,按阳历这一天应是我的生日,犹如一个重大发现,我醒了,觉得世界应该有所改变了。温情世界真的没有了,与其说是朋友打破的,毋宁说是我自己打破的,我不再为它背负沉重,我不愿为它沉重而活,而且我发现这个世界也不需要我这样活着。

毋庸置疑,我是个喜欢温情的人,从小就是,喜欢为它哭为它笑,为它付出的一直很苦。”

二天后,我阴历生日的那天凌晨,父亲突发脑溢血,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父亲去了。和冥冥中的暗示一样,世界真的有所改变了。

父亲没有儿子,我是老幺,是姊妹四人最小的一个。

三个月前,父亲刚过80岁生日。就在那年的年首年尾,九年没骑过车的父亲却执意要买脚踏三轮车。先是母亲阻拦,后是二姐相劝,但手脚已不活泛的父亲孩子般地缠上了三轮车,他一趟一趟地推着老年车沿着街上的店铺看车,问价钱,看得我们心里发慌。妈和二姐一次一次劝,劝的多了,爸说:“我惋住这个事了”,劝急了,爸高声说:“反正我得买”。

从年前到年后,关于车的争论一直没停,我并没有加入劝的阵营。因为身为老幺的我,从未对过家里的事指手画脚,也没熬到可以指挥父亲的资格。况且,爸认准的事,从不牵扯别人或要别人拿主意,买三轮车这样的小事,爸又岂能不随自己的心愿?

正月十四那天。妈扯着嗓子在一楼喊我,下来后,妈焦急地说,你看咋办?你爸非买三轮车不行,怎么也拦不住,出去买车了。看着变调的妈妈,我来不及多想,赶快骑车出门撵,直到北城门的城墙口才发现坐在老年车上歇息的父亲。

我把自行车扎在父亲对面,装着不在意的样子问爸咋在这坐着,父亲指着北边不远处说,想去那里买三轮车。我说这车挺沉的,买它干啥?

爸不自然地笑笑,说:“走不远”。

“走不远”三个字刺得我生疼,我知道我劝不了父亲。

父亲称得上严父,一生都很有自己的原则。对父亲,我一直是仰视的。

其实,姊妹四人中,我最像父亲,有些“小资”。说爸“小资”,或许会惹得身边的人发笑。父亲不修边幅,衣服对他来说从来都是负担,当了几十年的国家干部,邋遢得仍像个农民。姐姐们啥时给他买衣服,他都理直气壮地理论:“要那么多衣服干嘛,还要当衣服的保管员,人不能成为衣服的奴隶。”

爸独立惯的。年轻时他一个人在乡下待了差不多20年,很少麻烦人,即便是女儿。他的衣服穿来穿去总不下身,要二姐命令着他才换。70岁以后,衣服跟他更没关系了,有时脏兮兮的让亲朋看不下,觉得爸没人照料。去世前两个月,二姐的同事在街上碰到爸,说爸的衣服满是浮土,看上去很脏。二姐回到家,一边用力拍打着爸的衣服,一边埋怨爸的固执:叫你换衣服咋就不换哩。爸笑着,孩子般转着身任二姐拍打,然后仍是推着老年车上街。

爸去世后,家人都很无语。一套套不曾拆封的衣服在他衣柜里放着,三楼的一个纸箱里,是满满一箱未穿的鞋子。

说爸小资,是因为爸是个喜欢书追求“道”的人。他买书、藏书、读书,至老从未间断过。记得自己小时候,每到夏天,在乡下工作的父亲回家时,总要把自己的宝贝书拿出来晾晒。这些冒然爆晒在阳光下的书在我心里很神秘,父亲在我心里也很神秘。稍大后我才知道那些书多是古典的历史的,尤其是演义系列的很全,而且爸不知什么时候还用线订了一遍,成为名符其实的“线装书”。

1979年父亲回城后,父亲的书更多了。因去了文化部门,爸多了文物古建、风水奇门遁之类的书,还收藏有四书五经之类的经典和各类古汉语字典,以及当时正流行的彭德怀传、许世友传等人物传记。爸退休后,气功的,养生的,花草虫鱼的书都一古脑涌进来了,五花八门。为解决书的存放,爸退休后,买了角铁在街头的电焊处让人焊了两米高两米多宽的书架,爸在书的世界里写写算算,终日忙活着。

父亲追求“道”,更看重“术”。爸是典型的小农经济者,退休后,父亲并不是躲在书斋里的主,除了做饭包给妈外,家中所有的活父亲都干。他收拾水电,支锅,修理自行车、缝纫机,还有垒墙、和泥、锯树什么的,爸样样皆能,忙完后就钻到他的书房里写写算算,爸在一本本笔记本和活页纸上记着当日的开支、做了什么事,当天的天气什么样。除了木工,爸样样皆通。

退休在家,爸在我家的小院里不停地规划,东盖一间房,西盖一间房,鸡窝换鸭窝。今天种棵葡萄,明天种棵枣树,后天又种棵无花果,然后,他又弄来杮子树,花椒树、樱桃树,一到秋天,我都能提着自家的石榴、枣子、杮子送朋友。而且,爸在他住的那间瓦房顶上用木板搭起阁楼,再弄个梯子上去,他把被子和闲置的东西都放上去,爸在忙碌中乐此不疲。

爸的手脚特利索。二千年年初,刚从周口日报被“遣送”回淮阳的我正百无聊赖,便盯上了房子。女儿渐渐大了,住在娘家的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房间里已无法满足。而此时,爸妈已年近古稀,抬脚走人更不现实。姊妹中,大姐、三姐在外地,二姐家在不远处。每到过年,大姐、三姐带着孩子回来,家中拥挤不堪。因此盖房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我的肩上。在我心里,盖个大房子让姐姐们回家过年是我的一大心愿。于是,从周口回来后便找人设计图纸。爸看到我们有盖房的打算非常高兴,爸多年来参与太昊陵和其他古建筑的维修,建筑是爸晚年的强项。正月初五爸看了图纸后,两天后就提醒我,要盖你们早点盖,趁我还能帮你们。

在爸的鼓励下,租房、找房、进料搭棚,十天后(正月十六)我家轰轰烈烈的拆房盖房就开始了。盖房前,爸还爬上厨房锯楝树,前院的义华哥看见后,跑到我家要爸下来。说三叔那么大年纪了,不能再干这样的活了。可爸坐在房檐上锯树的感觉悠然自得。记得前几年太昊陵二殿整修,爸任监理,还不时爬上十几米高的脚手架上探视,让下面的年轻人看得心颤。可这对爸来说似乎不算事。

爸的“皮实”更让人叹服,小病小灾对他来说基本都算不上什么事。记得1986年家中第一次盖房子,爸的腿不小心被镢头碰了很大一块,鲜血直冒,我们都劝他去医院包扎。爸说不用,止住血后,他天天用酒精擦擦。天热,我们怕发炎再劝他去医院,他说病在我身上,我还能不清楚。这样,爸一直抗到腿上的伤自己长好。可能因为爸在乡下卫生院呆过几年,对一些小毛病自己就能处理。爸的医药书也很多,为研究中医,他还买了一套中医自学丛书来读,甚至还学针灸,买来银针自己练.退休后,爸经常看着偏方自己调养。他骑车到处跑着掐绞股蓝、银杏叶子,调整脑血管方面的症状。自己买来枸札、人参、山楂、当归等各种各样的中药,泡茶、泡药酒。在我记忆里,父亲从没生过病,多少年都健康、阳刚地生活。

自行车算得上是爸的最爱了,2001年,盖好房子的第二年夏天,妈说捂酱豆,爸骑车跑到城东三十多里的大连乡董阁庙附近割黄蒿,妈说黄蒿长得很深,挖起来很费劲,出透了汗的父亲回来时过东湖时又歇息着洗了把脸,第二天父亲就得了面部神经麻痺,从此,自视年轻的父亲身体一落千丈。他到处跑着治病,到开封、郑州,但始终未能改变面部表情僵硬,而且走路愈来愈抬不起脚,步履迟缓的父亲渐渐远离了自行车,此后,父亲的精神再没过来。

家中有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的照片,国字脸的父亲穿对襟蓝司领布褂,英俊潇洒,像极了五四时期投身革命的进步青年。还有一张全身的黑白照,两手握着铁锹的父亲面带微笑腰板直直地立着,一只腿弓着一只脚踏在铁锹上,一付改变世界舍我其谁的自信。

爸生于1930年,弟兄三人,他不但是老幺,且是爷爷续房得来的儿子。老年得子,爸一出生便是宠儿,倍受爷爷宠爱。我的大伯、二伯早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妈妈常说爷爷最疼我爸,有什么好吃的总留给他,惯成了我爸想不着人的毛病。

父亲年轻时清爽干练,十足的自由主义者和民主人士作派,是属埋在油盐酱醋里也找不到烟火味的人。甚至我做梦时,总梦到父亲年轻时的样子,爸坐在藤椅上,桌上摆满了书,父亲坐在一团乱麻的屋里怡然自得。

爸的没烟火味,被家人终生“弹劾”。

年轻时的父亲对家几乎没有概念,姊妹几个谁上几年级从没过问过,家像旅馆说走就走。二姐常说,爸是公家的人,在外面的时间永远比在家多。还说,妈年轻时多病,有几次病得厉害,把他叫回来给妈看病,爸也总是匆忙回来,带妈看病后又匆忙而去。一次,妈因小产失血过多,那时我还没出生,二姐还小,在外面和小朋友抓石子。邻居对她说,你还抓石子呢,你妈都快不行了,就那一次爸才在住家里两天,看妈脱离了危险爸又去工作了。

在收拾父亲的书和影集时,正巧一份父亲的干部履历表碰在我手上,填表时间是1965年,当时父亲是县教育局的教育股长。从履历上得知,父亲1950年经县教育科介绍考入淮阳短师班(即淮师办的短期班),10月转入淮阳师范读书。1953年爸淮师毕业后分配到城内新华小学当教师,工作狂的父亲一年后即当了主任、校长。后又转入北关小学和郑集小学当校长,于1958年转入县文教局任副股长,两年后又下放到大连乡苑楼大队任大队长,随后,他在大连乡的区公所任文教助理,1964年才回城到县教育局任股长。

爸不知一次说,当时的教委只有一个局长三个股长,三十露头的父亲属其中之一,可见爸的年轻得志。爸的老同事李德昌老人说起父亲,和我们眼中的父亲判若两人。说爸是个快乐的人,非常爱说笑话,喜欢和人逗乐,光他的外号就有几十个,最典型的是“董乐天”、“机灵鬼”、“鬼见愁”之类。还有同事含混不清地暗示说,你爸一辈子胆子小,看起来胆小得很,什么事也不敢做。

我是写完以上履历时方才理解父亲为什么是“公家的人”,为什么总不在家的。爸是工作着才快乐的人,他不喜欢庸常无为的日子。当然,是不是还有不为人道的原因,诸如,家人因歉疚带来的私下推测,父亲没有儿子。再诸如,作为一个被改造的地主的儿子,爸会珍惜他的前程,他愿意无怨无悔地改造自己。爸的履历表里,他在“家庭主要成员的姓名、职业和政治态度”一栏里写道:“父亲董清泉,解放前出租土地过剥削生活。因全家也居城内和别人合移于杂货铺,在铺内当管账先生,是地主分子。59年夏因病死亡。”

我是爸回城那年出生的,但爸在立子上运气实在不好,不是女娃,就是男婴出生后夭折。到我出生时已是第四个丫头片子。据说妈妈生我时爸在家,还心怀期待。当奶奶失望地说,又是个丫头片子时,正欲上前探视的父亲愣住了,定定地站了两分钟后,才退后两步重重地坐在离他不远的软床上,足见父亲当年的沮丧。

我的出生没能给爸带来家的乐趣,他更加失望了。当时,奶奶乡下的一家亲戚有七个男娃,愿意把他家的男孩换过来,奶奶也有这个意思。但征求爸的意见时被爸坚决地制止了。爸说,女孩就女孩,谁家就是谁家的,坚决不换。

其实,我们姊妹都很理解父亲在那个年代承受的压力。好在父亲是读书人,从未发过牢骚,也没说过此类的话。而且,从父亲给我们姊妹起的名字上也可看出父亲并无男尊女卑的观念,从内心里是把我们当作儿子养的。我们姊妹的名字依次为:大姐建国(1949出生的),二姐卫国,三姐建华,老四卫华,可见我爹那时是足足的进步青年。只是,到我出生时,四个丫头片子让爸的意志已弱,随了妈的心愿,按董家辈份我是“素”字辈,于是,老幺的我有了一个很俗的名字:素芝。

父亲晚年时,一家人聚在一起谈论父亲母亲对家的贡献,二姐笑着给我爸总结两条重大贡献:第一,没给我妈离婚。那个年代离婚不离家的特别多,爸保持了一辈子从一而终。第二,爸没准许奶奶把二姐和我拿去换男孩。因为奶奶曾两次给亲戚商量给我爸换儿子。一家人为此哈哈大笑。爸也跟着呵呵地笑。

这当是家人对爸最严厉的审判了。

我四五岁时,当是文化革命最红火的时候,爸又下乡了,到齐老乡做了文教助理,然后,在齐老卫生院当了院长。1979年才再次回城。先做了县豫剧团的支部书记,又转到县太昊文物保管所任支部书记,后回到县文化局做了文物股长。

颇为戏剧的是,从六十年代初的教育局股长到九十年代初退休时的文物股长,年轻得志的父亲仍然是股长,爸没一点进步地在股长位置上坐了三十年。只是,三十后之后,自称“万金油”干部的父亲成了文物古建方面的专业人员。从八十年代开始,爸就参与太昊陵东西廊访廊房、统天殿、显仁殿等的复建和修葺,父亲退休后,陈胡公墓、弦歌台的复建,爸也被请去做监理,爸成了淮阳没有名份的古建专家。

而今,眼前的父亲,让我在疼痛之后有英雄气短的喟叹。

我对父亲打岔说,去哪走不远?

父亲指着在北关太昊陵的方向,说想去北关转转。

我说有公交车还有观光车,很方便的(写下这几个字时,我才意识到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此时的父亲没有扶手已走不了远路了),你要去哪就坐公交车,不用骑车。

爸又重复说走不远,走不远。

“走不远”、“走不远”不停地在我心头回荡,也刺激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不是不让你买车,是骑车不安全。

父亲说,我不骑,推着。我说马上要二月会了,你推着车子也走不快,碰着了咋办?

父亲说我走路边儿。我说二月会人太多,不是怕你碰人家,是怕人家碰着你了。怕爸不高兴,我又迂回着说,要买车你也得挑个日子,这正月十五还未过,急着买啥。要买也过了二月会,人少了再买也不迟。

爸高兴地笑了,说今天不买了,你回吧。我在这坐一会儿就回去。

在淮阳城北门的城墙口,我和父亲面对面进行关于车的对话,这种单独的平和地劝说父亲对我也属第一次。

这时,一个和爸相仿的老人推着车来到爸的身边,是以前实验小学的门卫老张头。这老伯看上去明显有偏瘫的后遗症,说话时有些卷舌,右腿拉拉的,右手也不活泛。他把老人车停在我和爸面前。对爸笑着。

他用含混不清地语言和父亲说话。问父亲夜里要不要人照顾,父亲说不用。他说,你比我强,还能自理。我晚上离不了人,需要人陪着。

爸没接话,他又不停地说着,问着……

爸不说话甚至看也没看他,几分钟后,爸一声没招呼推起老年车往回走……

我稍一愣神,对他笑笑也推车往回走。

这就是父亲,他成不了一个絮絮叨叨的老者。父亲一辈子不喜欢张长李短,不喜欢诉说苦难,他也融入不了喝酒打麻将打发时光的人群,说到底,父亲享受不了世俗的幸福。

父亲性情耿介,敏感而自尊。不大入俗的他一生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年轻时的父亲在金钱和物质上是个界线分明的人,尤其不能忍受物质压迫。三姐到成婚论嫁的年龄有人说媒,对方是当时颇有身份的家庭。介绍人来时捎来四斤很讲究的点心(果子),这在当时八0年还显得奢侈。爸一听说勃然大怒,说这八字没一撇,带东西干啥。闺女结婚又不是卖闺女,谁拿来的东西谁拿走。结果,介绍人非常尴尬,将东西带回去后再没声响。

爸让我们最痛苦的是他的不求人。二姐曾作为知青下乡到搬口新建队,能干的她被厂里一留再留迟迟回不来。三年后农场推荐二姐到周师上学,上学时填写毕业志愿时,二姐随笔写了搬口。结果毕业分配时分到了搬口高中。接到毕业派遣书时才发现问题。

二姐尚没成家,下三年乡上二年学还要再回到那里,妈不同意。想着爸是教育局出来的,让爸去找他的老搭档说说让二姐进城。要说这事对爸来说应该易如反掌。可爸一听火冒三仗,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去,叫我去求人,谁想去自己去”。没办法,正巧二姐要好的同学认识教育局的,一纸调令就把问题解决了。

为诸如此类的事,倔将、不求人的父亲在我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也很遭一家人报怨。

因为性情相近吧,我和父亲一点也不亲近,且极易发生争执。我五六岁那年就和父亲有过一次暗斗。父亲在乡下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也无睱关注我们。爸那天回家时罕见地带了个袋子,引起我的注意。因为爸一惯空手,很少捎吃的东西回来。那时家里是三间草屋。爸和妈在东间,我和姐姐在中间堂屋玩。爸回来了,匆忙进去了,出来时意外地给我们每人发两个小苹果,然后又出去了。

知道袋子里是小苹果,我打起了主意。趁爸出门的当儿,我跑到里屋把我的花袄兜里塞得满满的,这时父亲却预见般地返身回来了,看到我满兜里塞的小苹果,很生气,当及给我一一掏了出来。失了面子的我哇哇地大哭不止,劝也劝不下。

爸被我哭烦了,从里屋出来,对着我厉声地说不许哭。不许哭让我更伤心,不让哭我偏哭!我就哭!爸唬不住,又厉声说,要哭去外面哭。我被爸连推带搡推到家门外,仍是大哭不止。父亲没招了,又跑出来呵斥我不许哭。我偏不听,爸说要哭去外面哭。那时我家还没有院,所谓的外面就是东西两家的胡同里。

我站在胡同里大哭了很久,直到三姐把我劝进家里。

那是我和爸的第一次交战。

走上社会后,较真的我也不只一次和父亲发生冲突。直到父亲退休,而我有了孩子后,我们才弥合了这道伤痕。

大女儿小时是父亲和家庭最融入的时候,父亲像换个人似地骑着自行车带着女儿到处跑,在家和女儿手对手、脚对脚地对唱拍手歌,逗得女儿哈哈大笑。他带着女儿去开封大姐家,白天,他骑着三轮车带女儿转龙亭、相国寺及其他游玩处,带女儿跑很远去看黄河公路大桥,在桥上,女儿睡着了,爸抱着女儿坐一边,看着女儿睡觉。

爸和外甥东东的故事更多。东东是三姐的儿子,因三姐和姐夫都在周口上班。没人看孩子,东东小时候便经常送回淮阳。外甥是很聪明很有主见的那种,我行我素,我妈又管得太多,吃多了吃少了都成了家里的大事。妈妈管不住时,总交给我爸。说,你得叫他把这块馍吃了,爸于是命令:东东,给我把这块馍吃了。东东大多时候会听话地接过来吃了。不听话的时候,爸爸就和东东比赛“咱俩谁tie(厉害)”。爸和东东对面坐着,握着手腕比赛“谁tie”。第一个回合,爸爸轻轻握住东东的手说,“咱俩谁tie”?东东说:“东东tie”。第二个回合,爸爸稍加重气力,问东东说“咱俩谁tie”?东东不改嘴,说:“东东tie”。第三回,爸加重了力量,爸爸再问:“咱俩谁tie”?东东吃不消了。立即说:“姥爷tie”。再比一次,东东会连声说:“姥爷tie”、“姥爷tie”,每次都会在这样的对话中结束,东东这时叫吃饭就吃饭。我们看得哈哈大笑。

我和父亲从未单独面对面交流过。青年时期,偶尔从父亲与他人的对话中会听到父亲对我的夸奖:朴素、好学,于是被父亲夸奖的的我就一直朴素、好学了这么多年。2000年盖房那年,过路的邻居问起谁盖的房子,爸说,是老小,在宣传部,会写,是个笔杆子。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爸以自豪骄傲的口吻说起我,说起他的女儿。只是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父亲老了。

在我心中,父亲一直是强大的,强大的父亲总带给我思考。又想,所谓的强和弱终究是力量的对比和较量。比如体力,比如智慧……岁数悬殊大时,年龄有时会成为决定因素。

父亲得了面部神经麻痺症后,表情生硬,精力也明显不好了。一岁多的小女儿亦琪不喜欢他的玩乐方式,看见妈过去,她说姥姥坐。爸还未走到她跟前。她就说,让姥爷走。爸也不生气,仍坐在她跟前,直逗到女儿哇哇大哭。父亲却哈哈大笑。2004年的春天,父亲陪着不到三岁的小女儿在三楼玩,亦琪站在窗前的小凳子上往外看,登翻了凳子,父亲怕她摔倒就用力抱住她,结果女儿却砸在爸的身上,砸倒的父亲想站怎么也站不起来,用胳膊纣用力撑着很久很久才起来。

父亲一天也没讲摔倒的事。晚饭时,父亲笑着,用多日未见的兴奋大声说,“二花开了”。我莫名其妙:“啥二花开了?”爸笑着说三楼的金银花,开黄色、白色两种。我这才知道楼上种的有一种滕状的很大一坨的是金银花。女儿说,上午我们看花时摔倒了,姥爷摔住了。再问,爸大笑着,脸似乎红着,用极不自然的表情说摔倒了,说着扬起了胳膊。

天呢,整个胳膊又粗又肿都变形了,胳膊肘上露出红芽芽的一片肉。都这样了,爸竟然一天没说,在心疼父亲的同时又感觉爸傻了一样。

第二天去医院拍片。爸的胳膊骨折。

我猜想,父亲还想像以前那样磕碰后自己扛过去,可是父亲再不是那个父亲,他抗不了自己的病了。

这似乎是我记忆以来父亲第一次住院。父亲以躺倒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衰老。

去世前的两三年时间里,父亲大多数是沉默的。每到冬天,父亲一个人坐在三楼的躺椅上,眼前放一张凳子,上面有《老年春秋》之类的书或杂志,还放着一块块生姜、干姜或其他中药类的东西,那时的我还不怎么明白养生,感觉有些怪异,但我知道父亲喜欢些养生的尝试,用些小偏方。因为父亲不是守旧的人,生活上接受新事物特别快,退休后有一段时间,父亲一个人买来电饭锅按着书里的配料在三楼煮粥。父亲就是这样,从不要求别人做什么,高兴了就一个人默默尝试。

父亲经常在三楼,有太阳他坐着,没太阳他也坐着,一坐几个小时,有时在躺椅上睡觉。我偶尔上去,便觉刺耳的寒风难以承受,劝他这么冷不要在这坐着。父亲总笑着说不冷。好在父亲并没有因此感冒过。

父亲少说话,我们都害怕爸成为老年痴呆,认不出路和家门。但父亲并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和妈相比,每到需要动脑筯时,爸总妈反应快,比如妈在家叠烧香用的金铂元宝,或数什么数,总要爸替他记着,这时爸比妈的脑子好使,有些事情妈还要爸提醒她。

爸去世后我们才明白,爸其实是老年抑郁症,运动着忙碌着的他才是快乐的,走不远的父亲实在太闷太孤独了。

农历二月是我繁忙的一个月,因为长达一个月的庙会,很多时候中午不回家吃饭。大概初六那天晚上,听妈妈说爸到底还是把三轮车买回来了。买就买吧,明知挡不住的事。有时中午或晚上会看见父亲推着三轮车回来。家中的门台高。父亲上台时很吃力,我会去拉上一把。对父亲一惯信任的我,甚至想,父亲买了心爱的东西,心情好,也许是个好事情吧。

似乎有两个中午,爸从外面回来很晚,要他吃饭,爸困得都睁不开眼,似乎要睡着了。没想到父亲怎么会这样,想他歇休下就好了,也没放在心上。

几年前淮阳公墓刚建时,有熟人推销墓地,刚开始我非常忐忑,不怎么接受。想买墓地这样的事会让父母不安,但爸听说后非常乐意,又担心爷爷奶奶的坟地将来会荒了无人去。二姐说,那就买两块,把爷爷奶奶的一块迁来。还记得那晚的情景,听到二姐的建议,一向眼神混浊的父亲眼睛突然一亮,分外精神,让我想起年轻时那个清清爽爽的父亲,他麻利地转身回屋,说现在我就去拿钱。

父亲是个孝子,奶奶生病那些年,家里只有我和妈在家。那时的我还小,爸在乡下卫生院。大姐在开封常年不在家,二姐、三姐都做了下乡知青。妈妈当时在办事处的小厂里要白天、晚上三班倒,很辛苦。为缓解妈的压力,爸有时把奶奶接去住一段,有时一次住一两个月。

爸是奶奶的独子,在考虑自己的后事时,自然会想到和爷爷奶奶在一起。

清明节前,爸几次催二姐让她找出几年前买来的墓地证书,说想看一看编号,想知道在哪个地方。我们都在忙着,又觉得这也不是父亲这个年龄操心的事,就没当回事。

清明节那天中午,父亲从外面回来,兴奋溢于言表,哈哈笑着,说他去仙景园了(指公墓),知道了我家买的墓地在哪,他说对这地方非常满意。父亲大笑着,孩子似地很夸张地大声一一报出证号。

父亲异常兴奋的神情让我一脸地错愕,心想,墓地有什么好看的?在哪又有什么好兴奋的?同时,也有一种惊悸掠过心底。

清明节过后的一周后,一早醒来,突然莫名伤感,突发奇想在电脑上写日记,有了开头的《温情》文字。同时心里也很焦急,想二月会就要结束,郑州还有朋友约我去写稿子,我还要整关于庙会的稿子,想在家里整稿子安静,就不去单位了。

八点左右,父亲却在门前闪了一下,看见我在房间里,爸又退了回去。我的电脑在三楼的东屋里,爸八十大寿时录制的光盘也在这个电脑里。曾对爸说过,想看录像了自己打开电脑看。莫非爸以为我上班了来看录像?于是,我收拾东西去单位,给爸打开录象。第二天我上班前后,爸又在门前闪了下,我重复了昨天的程序,为父亲打开录像。

连续三天,在三楼的黄昏里,我一遍遍唱郑智化的《老幺的故事》:““黑色的煤渣/白色的雾/阿爸在坑里不断地挖/养活我们这一家/骄纵的老幺/倔强的我/命运是什么我不懂/都市才有我的梦……通往坑口的那一条路不是人生唯一的方向/晨曦中模糊的脚步声已忘了最后一次的道别……在物质文明的现代战场我得到了一切却失去自己/再多的梦也填不满空虚真情象煤渣化成了灰烬/家乡的人被矿坑淹没失去了生命/都市的人被欲望淹没却失去了灵魂……”。

我有无法说出的绝望。

因为我的忘我投入,两个女儿跟我形成了合唱。

第三天凌晨,两点多醒来,横竖睡不着。忽想起是自己的生日,忙活一个月也没好好陪父母吃顿饭,想中午一定和家人一起放松下。凌晨四点,三楼的我被楼道里的脚步声惊醒,一个声音传过来,快起来,咱爸又犯病了。我手忙脚乱地穿衣下到一楼,看见父亲嘴边吐着白沫,已说不出话来。

听妈妈说,也正是凌晨二三点,父亲突然不适,不麻烦人的父亲并无叫醒我妈,他在黑暗中挣扎着,直到我妈感觉到动静拉开灯,问爸怎么了,他才说“我起不来了”。我手忙脚乱地为爸擦洗了一阵后,已是四点二十,救护车仍未到,问妈要不要给二姐打电话,一直未说话的父亲胳膊半扬着摆了又摆。

父亲走了,走得这么急促。头天晚上,爸还坐在客厅里兴致勃勃看《梨园春》,二姐在里屋给我妈汇报外甥文武三月十六结婚的事,父亲时不时会掀开布帘问我们讲的啥事。惹得我们哈哈笑。年轻时不喜问家事的父亲,耳背后,更是很少问津。只是因为二姐几天未回娘家他才这么热心。二姐大声说,正准备文武结婚待客的事,父亲笑着点着头出去看电视了。

但今天,父亲说去就去了。

我的生日成了父亲的祭日。老天要我以这种疼痛的方式纪念父亲。

在处理父亲的后事时,表姐说,半月前还看见我三舅骑着三轮车在西关没修好的桥边骑得飞快,像年轻人一样,想三舅的身体真好。

还有亲戚说,在太昊陵西的环城路上,他们也看见骑着三轮车跑得飞快的爸爸。

我设想父亲的路线,从县城北门到北关太昊陵,穿太昊陵广场转到西关环城路,再从西关转盘经过大同街、新华大街回家,转这一圈差不多要二十华里。

回想父亲两次睡着般疲惫不堪的镜头,我忽然明白,我的父亲,九年没骑着自行车的父亲,如今却骑着这样笨重的脚踏三轮车穿越淮阳城,这需要多大的力气!

我似乎看到父亲推着沉重地三轮车走过淮阳大街,骑过淮阳北关,推车过太昊陵广场,又骑车穿过西关环城路,然后经过大同街、新华大街回家。

到家后的父亲松下一口气,穿越淮阳城,他九年的缺憾补上了。他可以安然睡觉了。

我猜想,骑在三轮车飞奔的父亲一定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更忘了自己的年龄体力,他只想在他十年前自如穿梭地地方再自由地骑上一把,过上一把瘾。

可是,我的父亲又哪里只是在骑三轮车,他分明是以自己的方式与他留恋的世界作最后的告别。想起前两天他不停地看80大寿的录像,我泪流不止,父亲分明是在一次次回味中与家人告别?

半个月后,三楼的金银花以前所未有的浓艳开了,她们让我想起《城南旧事》里英子那真纯的声音:“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在是小孩子”。而今,爸爸的祡荆花开了,凌霄花开了,父亲用五年时间修剪的从一楼架到三楼的葡萄架,还有祡珠花、扁珠,朱顶红,鸡冠花,那些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在春天里一片葱郁,而父亲却去了远方。

从一楼到三楼,点点滴滴,我的父亲,你的气息无处不在,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你的踪迹。走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上,我第一次感到了家的空大,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依无靠。没有了父亲的家,空空荡荡,空,空,从未有过的空,让家失去了支撑点,失去了平衡。

父亲,你坚实的臂膀我们靠了许多许多年,此时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几个月后,在杭州永福禅寺文景阁内,僧人的一幅摄影作品让我陡然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左边是篱笆墙,右边是凌乱的山石,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山路,在灰蒙蒙的天幕中,一个穿着土黄色长袍的僧人踽踽独行,前方山路迷蒙,身后是圆圆的落日。

僧人的背影在迷蒙的山路上矫健而沉稳,这一诗化的场景让我想起父亲。

踽踽独行,不正是我父亲的写照吗?

我的父亲,他一生都走在这样的路上,戴发修行。

那迷蒙的远方是对父亲的召唤。那红红的落日是父亲留下的余光,或者,也正是这余光,牵着我的父亲再次走向远方。

父亲远去了,在路上。

对远去的父亲,我还想像以前那样,拿出喜欢抒情的德性,不惜用三年五年的时间,攒足劲把蕴酿在心中的情感浓烈表达,可是,我亲爱的父亲,你的女儿,已无法像以前那样拧上发条一直上劲,然后释放那压抑的情感,如今的我已像那失修的发条,滑轮了,只能写下这琐琐屑屑的文字。

父亲三年的祭日到了,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父亲不知从哪闯了回来,一副匆忙急促、旅途疲劳的样子。我心里一惊,再看父亲,却是一个画面,父亲在宽幅的屏幕上,青面青衣,中年时的清癯模样,藏青色的中山装,像多年前的的卡布料,朦胧中,父亲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父亲说,他去党校学习了三年,如今结束了。

梦中的我松了一口气,庆幸父亲又回来了。我们又生活在一起了。

三个月后,我又做了一个梦。

深秋,三楼,秋末的残枝败叶中,硕大暗红的鸡冠花挺立着,这时,我看到了父亲,他正看着花儿对我笑。父亲说,前一段身体不好,快不行了,到一个地方养病,调养了三年,现在又精神了,就又起来了,哪里都可以去了。

暗红的鸡冠花泣血昭示着时光、轮回,给我以残阳如血的壮烈,那浓烈的红瞬间撞击心扉,让我感受到了强烈被撞击的疼痛。

哦,父亲,父亲。

2013年8月26日

修改2014年1月3日

作 者 简 介

董素芝,女,河南淮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渐行渐远的思念》、《阳光来了》和伏羲文化专著《伟哉羲皇》。供职在河南省淮阳县委宣传部,淮阳县作家协会主席。散文作品《神兮归来》、《游弋在陈州的梦》、《阳光来了》、《逃离鲁迅》、《泉州路远》、《一位妇科医生的精神救赎》等百余篇作品先后在《莽原》、《散文百家》、《散文世界》、《散文诗》、《天津文学》、《阳光》、《文学报》等国家、省、市文学杂志及报纸副刊发表。其中,《东坡的眉山》、《游弋在陈州的梦》、《神兮归来》分别获得周口市第二届、第三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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