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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同书丨和老鼠同居的日子


它做了个空前绝后的翻滚,利爪稳稳地抓住了悬在我头顶那根用来承载内衣和毛巾的铁丝,用一串尖锐质感的尖叫证明自己的矫健和无与伦比,也许它把我漠视为无所不在的空气或者对它构不成威胁的某一个物件,它的熟视无睹多少令我愤然,紧接着我清楚地看到它依附铁丝做了个360度的漂亮的旋转,像比赛场上体操运动员的竞技比赛,完美、炫耀、功利,电视荧屏的切换镜头时而给它披红挂彩,时而又把它还原本身,愈发有了一种鬼魅的神秘感。我还是不能从它给我带来的愤然中自拔,特别是那一声傲慢旷视的尖叫,在这个安静的夜晚足以使我坐立不安,同时多少使我有点毛骨悚然。房间里除了电视的杂乱无章的喧嚣,一切都静如止水,几乎听不到窗外车辆的鸣笛,人以及各种生命提前进入睡眠,公路这个时候更像一条冬眠的蛇。只有朦胧的一束月光定格在窗棂上,模糊的光晕无声地滑行在我的视野里。我发现它安静地附在那根铁丝上俨然蓄势待发的壮士,长长的尾巴像一支笔直的旗杆。一串似乎被不明物挤压成碎末的锐叫掩盖了电视上所有音响,小小的房间顷刻沸腾喧闹起来,我无法做到隐忍和谅解,加上之前的愤然愈发怒发冲冠,我气运丹田歇斯底里地朝它大吼一声,老鼠。掀开身上的被子跳将起来,就在我手里的遥控器几近触碰到它那根旗杆一样骄傲的尾巴的一瞬间,它逃之夭夭。

昨天晚上,妻子去城市的孩子家小住,今天晚上,我竟然跟一只老鼠产生了一些交集。奇怪的是我当时想到了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使我的许多莫须有的想法多少蒙上一点神秘色彩,于是,脑子里有关更多生灵的影像,全都以排山倒海之势涌上记忆的堤岸。我居住的这幢老屋是父亲留给我的遗产,很多年前爷爷将祖上老屋交给父亲,父亲病危之际,嘱托我不要抛弃老屋,老屋冬暖夏凉,有神灵庇护,好得没法说。父亲眼光灼灼,瞳仁如炬。

它潜入老屋并蛰伏隐居下来可能很长时间,有很多角落可以做它的宿息之地,衣柜与墙角的连接地,床头下的空挡处,堆放杂物的一只只纸箱里,书柜的空挡,换季闲置起来的鞋子或者棉靴里,几乎每一个能够隐藏的地方都曾经留下它的足迹。起初它并没有影响到我,它甘于孤独地生存在目无所及的旮旯,它与我和我们相处在同一屋檐下,彼此毫无关联又互无干扰,它可能与蟑螂、壁虎、蚊蝇、甚至蛇不期而遇,虽然属性不同,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喜好,龌蹉共存,暗中喜斗。它利用什么手段在什么时间段躲过我们的视线顺利潜入卧室不可得知。一直以来,我的阅读总是在中午进行,我喜欢把书摊在阳光普照的窗前咀嚼泛着油墨味的方块字,麻雀的聒噪挟裹着窗前梧桐婆娑的剪影彳亍在字里行间,使我的阅读增添了一种说不清的愉悦。

有一天我竟然发现它属于雌性,原来它在书柜最底层的一角哺育了一窝小崽。我是在翻找一本精装的散文集时发现它和它的孩子的,它的孩子没有想像中那样柔弱,差不多已经长满了柔软的黑色的毛须。我的动作显然惊扰了它和它的孩子,一家子扶老携幼即刻作鸟兽散,可怜了我的一排的书籍,其中一本大部头的线装书做了它的产床,另一本更加可怜,成了琐碎的絮状物,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俨然河湾里浮游的一只只蝌蚪,散发着刺鼻的骚气。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书的劫数,原来书被糟蹋之后竟然如此有碍观瞻,很难想像当时我的懊恼和愤怒情绪如何修复,差不多整整一个中午和半个下午,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坐着想,或者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想,那些无法复原的书。剩下的半个下午,我索性构想了一系列捉拿罪魁祸首的措施,比如封堵老屋每一处可供藏身的隐蔽部位,比如从村中小超市购买一两包质量可疑的老鼠药,方案出台,推翻,推翻,出台,最后我干脆翻箱倒柜,采取徒手捉拿的方法惩治凶手,地毯似搜索了一遍,老鼠踪影全无,它好像人间蒸发。正当我丧失斗志的时候,它突然出现了,原来它一直躲藏在屋檐下面的一根腐朽的椽头上,那真是一个不易觉察的藏身之地,高高在上,稳妥隐蔽。它像一条幽灵疾速地沿着老屋凹凸不平的墙壁攀爬进入,警觉地顺着墙根遛了一圈,然后大胆地跳到一只装满衣物的纸箱上面,挑逗性地翘了翘长长的尾巴,因为尚在哺乳期,它的光滑的皮毛透着一种褐色,我甚至清晰地看到它锥状的嘴巴上有一丝饕餮的痕迹,说不定它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刚刚饮毛茹血了一番,这个判断竟然使我产生了一阵小小的悱恻,片刻,我紧握锐器的手松软下来,看着它傲慢十足不可一世的样子,我哭笑不得,有气无力地一腚坐在床上。

我放走了它。

晚上,我在电话里对孩子们说出了我的想法和举动。他们竟然喋喋不休地叙说老屋的种种弊病,比如简陋冗杂的环境是鼠满为患的根本所在,言下之意,让我立马搬出老屋,抛下土地,跟他们进城,过高枕无忧的现代城市生活。我知道他们的游说无法改变我的初心,在去留的问题上我的固执使他们无可奈何,几次不欢而散的家庭会议让他们最后放弃了努力,我仍然顽固地坚持住在乡下,住在我的老屋里。这种坚守使我像古董一样蒙上神秘的烟云,常常让我的孩子们在潜意识里把我抛在孤独的沙滩,我干脆自得其乐,像一条鱼匍匐、跳跃、陶醉其中。


那晚,我找到了一条与它共存的生息方式。我暂时唤它遛毛狗,这个名字的由来源于一条狗的灵感,那天下午我读过书之后,挎着父亲去世时留给我的柳篮到村西自家地里割韭菜,我在乡下自家地里辟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的一片菜园子,那片土地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春夏秋冬,几乎每个季节都有时令鲜菜吃。我把柳篮搁着菜园子边缘的地畦上,为了减少脚板的踩踏面积,我索性脱掉了两只皮鞋,光着脚下到了菜畦里。我的两只皮鞋像两艘搁浅在沙滩上的小木船,怪异的气味很快引来了一条嗅觉灵敏的狗,直到那条鼻翼间镶嵌着一撮花斑的狗叼走了我的一只皮鞋,像淘气的孩子掷沙包一样在田埂上甩来甩去,我才想到了它应该有一个过目不忘的名字,于是,遛毛狗,我脱口而出。有时候,因为狗的引用,常常使我面面相觑,狗的忠诚和恋旧是出了名的,很多狗和主人惺惺相惜的故事催人泪下,狗又仅次于诸如牛、马、羊、驴、骡子之类的庞大牲灵之后,勇猛、剽悍的看家护院之卫士,把一只可恶透顶的老鼠冠之于狗,是不是有点哗众取宠?遛毛狗,遛毛狗,我叨念着,觉得大有贬伐驱逐之意,矣有揶揄调侃之心,细想,却也有三分道理。我的纵容和漫不经心愈加使它胆大妄为,遛毛狗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横行霸道,它不但经常穿行书架与杂物之中,竟然恬不知耻地把豆粒状的屎和管状的尿液尽情泼洒在我的书和衣物上,搞得我不得不在读书的时候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中,让强烈的光线挥洒刺鼻的骚味。更可气的是它影响了我的睡眠,一直以来,我的生物钟与鸡啼产生了一种无法言状的默契,鸡叫头遍,是我睡觉的最佳时段,启明星燃烧在村东河畔老槐树最顶梢头的那一刻,潮水一样的鸡啼掀开梦乡的黑丝绒,唤醒了我的自然梦,长期爬格子的缘故,我的睡眠集中而敏感,遛毛狗在铁丝上荡秋千,一不小心,跌落在床上,温暖柔软的被褥竟然使它流连忘返,它太喜欢我的被月光洗涤,印着朵朵红牡丹的厚棉被了,它甚至痴迷我的均匀的鼻息,摇摆着长长的尾巴,轻轻地爬到枕边。我的呼吸伴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鸡啼有序而均匀,一股温暖馨香的气息仿佛梦乡欲开尚合的牵牛花,花儿开了香四方,花儿开了香四方……一股奇怪刺鼻的味道令人作呕,仿佛沉重的石块压在我的胸口,朦胧中,一串似曾相识的嚣叫碾压着我的耳鼓,一个鲤鱼打挺,我惊叫坐起,遛毛狗一路欢跳,难见踪影。

老屋陷入黎明前的沉寂中。

我发现它二度怀孕。它完全退去柔软的灰毛,光溜溜的肚皮臃肿而漂亮,长长的尾巴失去了竖起的力量,狗尾巴草一样无精打采地拖在身后,它不再沿着凹凸不平的墙壁顺顺利利地爬到铁丝上去,做一个360度的空中旋转,它缓慢地游走在老屋的各个角落,眼光浑浊,好像一个老人走到了垂垂暮年。不知怎的,我突然失去了扑杀它的兴致,645百万年前的白垩纪晚期恐龙的灭绝,诠释了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有幸存留下来的弱小生命,自有其存在的理由。生命是旷古延续的奇迹,没有比生命更伟大的创举。珍重每一条生命,是人类救赎自己的法宝。

孩子们把城市的家装点成大同小异的空中楼阁,手机图片发过来,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建筑俨然冷漠的方块格子,我怎么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块格子,我唠唠叨叨,真的要爬进去吗?真的要爬进去吗?


作 者 简 介

李同书,男,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网络签约作家,发表文章多篇(部),多次获省市级文学奖,并有多篇文章入选各种文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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