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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 瑕丨童年的小毛驴


秋日暖阳播撒着柔和的金光,鲇鱼山大坝沐浴在慵懒舒适的日光中。枯黄的衰草软绵绵地躺在地上,中间夹杂一些还泛着绿色的植被,极目望去是一片单调的灰黄。

“咩嘿嘿——咩——”忽然传来羊叫声。

是一群散放的羊,大约有十多只。它们边走边啃着地上稀疏的青草,身子穿行在干燥的树丛中,发出“哧啦哧啦”的摩擦声。鼓囊囊圆滚滚的肚子左右晃荡着。

“小羊——”孩子惊喜地大叫道,伸开手臂像小鸟一样扑了过去。

羊群受了惊吓,发出声调各异的叫声。老羊沉稳地沙哑着嗓子,小羊的叫声清脆急促还带着奶腔,头羊叫得响亮而果敢。它们迅速地从坝埂下掠过,像一片飘逸的白云。

“多可爱的小羊!”孩子奋力追赶着,一定要近距离仔细观察这群罕异的精灵。

确实,现在家养的牲畜越来越少了,有的都快成稀有品种了。

我一下子想起了童年的小毛驴。

那是一头漂亮而乖巧的小驴,长着灰褐色的毛,光皮滑溜,像披着一身绸缎。眼圈和鼻子四周却是白色的,像个戏台上滑稽可笑的小丑。一对尖尖的长耳朵像雷达一样灵活,时而笔直地竖立着,显得精神抖擞;时而耷拉下来,显得垂头丧气;有时一只竖着,一只歪向一边,像个玩世不恭的二流子。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像两颗黑宝石。当它用温和无辜的眼神看你时,你的心一瞬间就软化了,像一团棉花,或者是一滩甜腻的糖稀。它的嘴巴小巧玲珑,圆润可爱。当它凑近你时,鼻子里喷出的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两个圆溜溜湿润润的鼻孔使劲地嗅着。我们喜欢轻轻地抚摸它的脸,甚至把头顶在它的面颊上,这时它总是很享受的微眯着眼睛,翻开肥厚的嘴唇,露出长而整齐的白牙齿。

这头小毛驴真是命大,出生时在阎王爷面前走了一趟。那时我家做着豆腐生意,推磨需要驴子。没买驴之前靠人力推磨。两片磨扇叠放在一起,工作面凿出一道道沟沟,下扇中心镶嵌一个短轴,叫“磨脐儿”;上扇中心有轴孔,与下扇的磨脐儿配合,形成轴承。把泡好的黄豆舀一勺倒在磨盘上,均匀地往磨孔里擀。推动绑在磨盘上的木棍,只听到“咯吱咯吱”碾碎豆子的声音,黏糊糊的奶黄色的豆浆从磨缝里溢出来,淌到下面的石槽里。再顺着一个圆洞流到下面接豆浆的木桶里。木桶放在磨盘下面一个挖得很深的坑洞里,一桶接满了,父亲会提上去,换上另一只空桶继续接。

推磨是我最头疼的一件事。凌晨四点钟,眼睛还没扒开,顶着一只鸡窝头,就被母亲吆喝着去推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像蜂巢里的工蜂嘤嘤嗡嗡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我一个呵欠连着一个呵欠,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青菜。父亲早已将准备工作做好,扶着磨杆等着。我双手握着两边,肚子抵住杠子,身子前倾,迈开步子。“呼噜——呼噜——”磨盘呻吟着。稠乎乎的豆浆和着豆渣从磨盘四边淌下来,豆子的腥气在低矮潮湿的豆腐店弥漫开来。一圈圈转下来,头晕目眩。刚开始脚步还很轻快,不久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起来。父亲连轴转:在磨盘上加料,给提子灌水,换桶,还负责拈豆黄鳝。

我们都迫切地渴望能有一头毛驴代替人工推磨。母亲在斟酌再三后,终于从驴贩子手里买回来一头灰褐色的母驴。

我们欢呼雀跃,比过年还兴奋。父亲给毛驴的脸上蒙上一块布,说是防止它偷嘴吃。它就围着磨盘一圈圈转起来。不过我和哥哥有了新的任务——每天放学回家都到野外拔驴草。

这头任劳任怨的贤惠母驴不久就怀上了小驴,我们对它呵护备至。它的肚子像气球一样鼓起来,沉甸甸的。“像是快生了。”母亲说。

我们都热切地盼望小驴的到来。

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夜,我们都沉睡在梦中。父亲忽然惊醒了,说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莫是驴过儿了吧?”父亲赶紧下床。我们都蜷缩在被窝里听消息。

母驴一直拴在豆腐坊里。据父亲说,他打着手电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小驴。“真是出稀奇了。生的驴仔找不着了,我还想着是被夜猫子叼走了呢。你们猜怎么着?小驴仔掉到磨坑里去了!我把它楼出来时,憋没气啦。放在地上好半天,接了地气,又活了过来。你说它命大白?在阎王爷面前过了一趟呢……”

小驴捡了一条命,我们松了一口气。添人进口总是喜事,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都是喜气洋洋。我们对这个小家伙宠爱有加。每天放学回家,我们的第一句话就是:“小毛驴呢?”每当这时,小驴就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从某个墙屹旯里蹦出来。它四蹄在地上使劲地扒土,扭动着肥胖的屁股撒欢子。有时前腿高高奋起,落下,像个顽皮的孩子在表演绝技以吸引大人注意。细长的尾巴时而夹在股后,时而鞭子一样飞快地甩打,末梢一束蓬松松的茸毛像小姑娘的发辫一样随风飞扬。我喜欢抱住它的脑袋,把脸贴在它毛茸茸暖烘烘的额头上,双手抓住它貂皮一样细滑的耳朵。这时它乖顺地安静下来,“吧嗒吧嗒”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头朝前一拱一拱,用面颊使劲地擂我。

小驴在母驴的喂养下吹气似的长大,它灰褐色的毛柔软光滑,像披了一身油光闪闪的缎子。它的四肢强健有力,水汪汪的眼睛灵动活泼。它在院子里撒欢,尥蹶子,惊得鸡们“咯咯”叫着飞上了供桌,打碎了碟子碗。但当它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用天真无辜的眼神望着你时,你的火气瞬间如阳光下的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小驴有时也会溜出院子,到山上疯跑。它像个冲出笼子的小鸟,满山遍野地奔跑,还摇头摆尾做出各种很酷的造型。但是,只要母驴在院子里发出“昂——航吃航吃——”的呼唤声,小驴马上掉转头,像离弦的箭朝家里飞奔而来。它像宠溺的孩子一样钻进母亲的肚子底下,用头不住地擂着母亲。母驴慈祥地凝视它,拱它,用舌头舔舐它的眼睛。当母驴拉磨时,小驴也会跟着母亲转圈。娘儿两个并排走,只听见“嗒嗒”的蹄声。“小东西也在学推磨吗?准备接你妈的班啦!”父亲望着小驴憨憨地笑。


最惹眼的是母子俩一起拉车时的情景。那时烧豆浆的柴伙都从水库那边的山里买来,父亲套好车,装上满满一车木柴,由老驴拉回家。这时小毛驴就乖乖地跟在母驴身边,寸步不离。路上的行人看了,无不微笑,点头,赞叹。“多得人疼的小毛驴!瞧它那个乖样儿喽……”“长得齐头齐脑的,光皮滑溜的,真是个好胚子!”

小驴似乎知道大家都在关注它,不时地弹弹蹄子,晃晃脑袋,那条发辫一样的尾巴快活地甩动着,像一条敏捷的水蛇。

小驴慢慢地长大。它会吃草了,会像母驴那样“昂——航吃航吃——”的拖着长腔叫唤了,它的四肢健壮有力,奔跑起来卷起一阵烟尘。我和哥哥拔驴草的劲头更足了。我们一放学就出发了,到田埂,山坎子,菜地,最远跑到水库大坝。毛驴最爱吃一种叫“巴曹根”的草——长在山坎上,一节一节的,细细的根须抓住沙土,扯着长长的藤子。一把抓住根部,顺势一扯,“劈里啪啦”一阵脆响,整条巴曹根都被挣下来。这种草很有韧性,割手。半天拔下来,食指关节处就勒出血口子。手掌染成绿色,很长时间洗不掉。鲇鱼山水库是我们最爱去的地方。站在大坝脚下,仰头看着雄伟壮观的坝埂,天蓝得像一块透明的蓝玻璃,棉絮似的白云悠闲地在空中漫步。草地软绵绵的,像碧绿的绒毯。肥硕的母羊领着一群小羊在啃吃青草,它们飞快地吃着,边吃边走,像草地上缀的一朵朵白花。

夕阳西下,我们把成堆的巴曹根编成辫子,一嘟噜一嘟噜的扛在肩膀上。回到家,闻到青草味的小驴老远就迎出来。我们把草辫子打散,专拣嫩草喂小毛驴。它衔起几根草,放进嘴里咀嚼,厚嘴唇一动一动,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馋得我一个劲地咽唾沫。它吃得那么香甜,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淌下来。看着小驴愉快地吃草,我小小的心里溢满大大的快乐。

忽然有一天,村子里来了几个外地人,说话叽里呱啦。母亲叫他们北方老侉。这伙人来到我家,围着小驴指手画脚,评头品足,像相看新媳妇。他们甚至掰开小驴的嘴唇,察看牙口。小驴不安地抗拒着,昂头,弹蹄子,一个劲往母驴胯下钻。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充满敌意地盯着这些黑矮的北方人,轻轻抚摸着小驴绸缎一样光滑的皮毛。

我从父母嘀嘀咕咕的商量声中,终于知道他们要卖掉我心爱的小毛驴了。我和哥哥大声反对,争得脸红脖子粗。哥哥用粗鲁的脏话骂北方老侉,我抱着小驴的头哭泣。小驴黑宝石一般的大眼睛竟然噙满泪水,它用幽怨悲哀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都快碎了。

母亲也很舍不得,但白养一头牲口是不合算的,再说北方人出了一个很可观的价钱。终于离别的日子到来了。那是一个萧瑟荒凉的秋天,枯黄的树叶簌簌地落下来,乌鸦“呱呱”地叫着,大雁排成队形在天空悲壮地掠过,发出悠长辽远的雁鸣。父亲给小驴套上笼头,一路哄着它,把它牵到相隔不到半里路的邻村,暂时跟其他牲口拴在一间屋子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们预备第二天押着这些牲口返乡。

那是一个心碎的夜晚。从没离过家、离过母亲的小毛驴在凄凉黑暗的屋子里嘶鸣了整整一夜。“昂——航吃航吃——昂——”……一阵阵揪心裂肺的叫声传来,在空旷寂寥的夜晚传出很远很远。我家豆腐坊里的老驴,也一声声回应着:“昂——航吃航吃——”……母子俩一声一声应和着,把那个凄惨的夜晚拉得老长老长……

我们睡在床上,耳边是小毛驴嘶哑绝望的鸣叫,想着再也不能用脑袋顶小驴的面颊了,再也不能轻抚它光亮的皮毛了,再也看不到它顽皮地撒欢了,也不再热情洋溢地去大坝拔驴草了…….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浸湿了枕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北方人就赶着贩卖的牲口上路了。从此,小毛驴在我的视野里永远地消失了。

“咩嘿嘿——”一阵清脆甜腻的羊叫声传来,把我的思绪从遥远的过去拉了回来。已经是深秋了,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黄叶,像铺了金黄的绒毯。抬起头,天蓝得像碧蓝的大海,棉絮似的云朵轻盈地漂浮着,是海上的片片白帆。太阳西沉,一张脸羞得通红,水库大坝在夕阳中披上金辉。时光的河流静静地淌着,当年在坝埂下拔草的孩子不见了,连同那头可爱乖巧的小毛驴,一起封存在岁月的深处,像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作 者 简 介

吴瑕,女,河南商城人。喜读书,爱写作。记录生活点滴感悟,展现小城风俗民情。愿意脚踩在坚实深厚的土地上,写真事,抒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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