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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永因丨父的路

不大的二楼只有一台圆桌,灯是关着的,只有一扇正方形的窗透进来下午三点钟的阳光,照亮圆桌一角,落在我握着笔的右手上。很静谧。我抬头看一朵云在窗外的蓝天停留,飘过。像极了你在我生命里停留,经过。若把你比做窗前飘过的云,那么你已经飘走了十年了。我二十六岁了。

人生有时很怕幡然醒悟,但这是常态。因为当你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你却什么都做不了。事过境迁,人已不在。窗外的蓝天还叫做蓝天,却不是许多年前的那片蓝天。我很悲痛,却又必须平静。

家里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变化,家具的位置还和从前一样。不同的是,你抽屉里的物品从此长久放在了我的抽屉。

书上常说,人与人之间的了解很重要。可是我们之间不曾做到“了解”。你的抽屉干净整齐。很像你的人。靠左边是一摞厚厚的书。有最早的女娲补天,盘古开天地。中间是一本军人题材的,封面是两名穿着绿色军装的年轻军人向着五星红旗昂首宣誓。最上面的是很古老的一本水浒传,繁体字,极重的墨色,竖版的,应该是读到卢俊义那章了。右边是两三个小巧的厚本子,是你用来记录收入和开支,及备注一些重要的事情用的。其中一本我最熟悉,每翻几页就会有一幅画,很好看的画,你常让我看。我那时小,还拿着水彩笔上去涂画。本子里有你写的很多字,还剩有大半本空白,我却不敢再涂再画,只敢拿出来看看。

如果我们足够了解,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在每天很早的时候就起来。趁着东方还是一片鱼肚白就站在院子中,面向正东,开始做深呼吸。直到太阳露出红脸颊,再注视红日三分钟之久。可吸天地阳气日之精华。就像你在本子中记载的一样,虽然这听起来很荒诞。

如果我们足够了解,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在某个早饭过后的深冬晴朗上午,穿着塞满棉花的棉衣棉裤,出发去大山的深处,临走还不忘在兜里揣上两三个我拳头大小的青绿色的苹果。你是去寻柴,每次都会背会好大一捆粗壮的柴枝。尽管后院放柴的地方已经满满当当。你总比别家男人优秀。我犹记那次你出门之前站在东屋门旁的样子。你穿着军绿色的半身棉袄,很合身不臃肿。不记得什么裤子了。你手里拿着三个青青的小苹果,洁白的牙齿,利落的短发,挺拔的站在门口对着屋里笑。你笑得开心,像小伙子。我也没有想到那一瞬间就自此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成为了如今不可多得的记忆之一。明亮的屋子,里面是你,外面是蓝天。

我们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了解。你走在深冬,天没有蓝,阴的厉害。像被挖开的黄土,颜色深重。下雪了,雪花比前来的人多。我抱着你走在人群前面。那还是后来那些年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听母亲提起过一回说你喜欢咱们家后面正对着的那座不远不近的山坡。那座山坡的位置好,后面有高山环绕可以依靠,而周边没有高山遮挡可以承接一整天的晴朗阳光。你说那儿有一块儿大石头生的巧妙,阳光照到上面,你说它像只发光的鹅,你特别喜欢。你年轻时常常望向那里,说要是有一天你走了就长眠在那里。但没有。他们决定把你安顿到他们认为风水地势都很好的爷爷家西面的坡上。从此没人知道你的意愿,没人替你据理力争,可我却想。都说了你喜欢哪里为什么他们不遵从你的意愿。我在心里想了又想。

我们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了解。我从不敢翻动你的东西。可是后来我翻看你的物件,读你的字,翻阅你的内心,原来我们如此相像,如此接近。你的物件我懂。你的那本城市地图指南我懂。你的字,你的言下之意言外之音,我尽皆懂。懂那把算盘如何老旧布满瑕疵,懂你的钢笔为何笔挺的躺在右下角一言不发,崭亮如新。我们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了解。我们,认识的太晚了。

漫山的梨花开了,炎热的午后能听见从不远的河边树林传来的阵阵蝉鸣。

秋雨打在窗子上,冰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孩子们的爬犁滑过的沟沟壑壑。

已经不记得这是你瘫痪的第几个年头……

你很全能,什么都会。

我是在南边的房子出生的。你给咱们家修大门楼的时候,那天傍晚我放了学写完作业正出门去找同学玩。经过大门楼的时候,我瞄了你一眼。

院子里的四间猪圈盖起来的时候,是我在那个夏天帮你拉着米尺量尺寸,还走去路口的商店给你买烟。后来猪圈盖完了,却没养猪。

房子后面的厕所你新砌的。你蹲在那儿喊我过去“来大闺女帮爸看看字儿写的正不正?”我抬头看见阳光下你喜悦的脸,不敢多说话“嗯,正。”大写的“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十三日竣工”,写的真的很漂亮。

那个暑假隔壁大叔家磨房顶的时候你去帮忙,大婶开了个西瓜给你们几个帮忙的人一人一块。当时你没吃,而是翻墙回家给了我吃。我没多想就吃了,看我吃完你马上又去隔壁帮忙。大热天儿的,你自己吃了该多好,我也不用一直内疚。

小时候觉得院子很大,院子的一半装满了南山坡北山坡的梨。秋天被你从山间带回了家。不记得从哪一年的秋天开始,你频繁出入各个城市的大小医院,家里也经常来一些神神秘秘的人,纸上画满奇怪的图案。从此后,你再不问津田野山头,不再意气风发。拄着木棍子,艰难的练习走路,面无表情。你才三十几岁。我们本来就不熟,后来干脆没再说话。之后的一段时间常有亲戚来看你。最初你不多言语的还说一些什么,之后你索性不再开口,躺在那儿不再哼声。你一躺多年,彼时人间有四季,而你只有东屋那三扇窗。

我偷偷哭过一回。是那次我出门前,直觉告诉我你有点不对劲。我于是躲在门外看你,你一动不动。虽然你本来就一动不动,但我仍旧折返回来摇你“爸,你有没有事?爸,爸……”那是很多年里我唯一一次有印象我叫你爸。因为我知道我叫你爸你也不会回答我的,所以我又叫了好多声。我当时的心理活动是,即使你现在走了,我还是愿意叫你爸的。你,别有遗憾。

就那么一瞬。

觉得你没事儿了以后我才出门,心很乱,偷偷大哭了一场。

那些年花了无数的钱财。原来,不是人生病了去医院就能够救的回来。

转眼工作六载,夏了又冬。旁边的高楼大厦在不知不觉间平地而起,辉煌耀眼。仿佛视线越过车流就回到了那年冬天。

秋收后入了冬,冬天无事可忙,你选择了和村子里的其他男人出去打工。我不关心你,所以并未问过一句你去干吗了。只知道你扛着母亲给你准备的行李出门了。最开心的是你回来的时候,在过年的前几天。你还是站在门口对着屋里笑,憨憨的,像是比谁都幸福。

其实我只是惦记你行李里面放的橘子,香蕉和海枣。那几年每年过年你都这么买。因为我们爱吃,你还曾信誓旦旦地说,以后每年过年爸都给你们买。

然后,我们再也没有吃过海枣。现在也不吃。

不知道你曾经盖了几座高楼大厦。后来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爸以前是一名农民工。我爸真帅。

你信誓旦旦说过的话可不少,我都记着呢。

你喜欢晚上趴在被窝里看书,小学二年级的我还在写作业,数学太难了。你突然转过头问我是不是不会写了?我说不会。你搂我过去说,不会爸教你,爸教完你考试绝对一百分。是的,上学期间数学从来不及格的我就拿过这一次一百分。包括之后。

我总是喜欢看电视里面的模特走秀。你看见了以后说,以后我把这些模特身上的衣服都买回来给我大闺女穿。还让你哥二十岁就成家娶媳妇儿。你真的很好啊。

我记忆中那件红色立领的衣服你最常穿。不是大红色,是褪色之后的那种红。两个手肘处各缝了一个长方形的补丁。补丁是红色碎花的布,是母亲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后剩下的料子。你从不觉得补丁丑陋,你说你觉得特好看。

你脾气不好。有次摘了梨去卖,别人家的三轮车碍了我们家三轮车的事儿,人还挺冲。你二话不说搬起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就朝人家脑袋砸过去,那人胸前全是血。然后我们家卖梨的六百块钱全给人家了。其实我写这段话的时候是笑着的,我觉得你挺可爱,宁可赔钱也要撒气。

还有你给我们讲的幽默事儿。春天来临之前果树是要剪枝的,剪掉枯枝弱枝留下好枝才能让果树更好地吸收肥料。那次你在果园剪枝,来人找你借东西。你们离得远,你就朝他喊“就在你旁边的李子树上呢!”“啊?李四柱是谁啊?”“是李子树,你旁边呢!”“李四柱是哪个屯儿的?”“不是李四柱,是李子树”“我不认识李四柱啊?”你无奈,走过来取下了李子树上的剪子“不是李四柱,是李子树!”来人一愣,哈哈大笑。这笑话我们一直笑了很多年。你走后,我们谁都没提过。

父的路,是回忆录。

父的路,是我写不完的一本书。

你限制我们看电视时人和电视之间的距离,眼睛到书本的距离,近一点都不行。所以后来同学们都戴上眼镜的时候,我和哥哥的眼睛依旧明亮健康。

你要求我们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能嘻嘻哈哈的大笑,吃饭的时候不能拨弄盘里的菜,不可以吧唧嘴。

母亲私下里给我们讲你小时候的事。

说你挺淘气。放了学把书包藏在奶奶家墙外的柴堆里跑出去就玩,天黑了才回家。但是成绩名列前茅。

说你挺横。不让我老姑披着头发。说女孩家披头散发的不好看。说的我老姑特怕你。

小时候我感冒发烧,你说你小时候生病了都是爷爷给你治的。拿松紧带勒住胳膊上面部分让血液先不流通,然后拿锥子快速扎一下血管,喷出深色的血来,病就好了。

你总给我和哥哥量身高。门边墙上高高低低的铅笔线都是你画的,看看我们又长高了多少。

我们康屯村很大。虽然叫村子,可是并不偏僻。宽阔的柏油马路由城里经过家门口一直可以去到下一个县。

家乡的天总是很蓝,很原始的蓝。从早到晚总是有飞机飞过来飞过去。每次一听到轰隆隆的飞机声我马上就跑出门去看。眼睛从东边跟到西边,从西边又跟回东边。直到一条条白色的飞机线消失不见。

飞机飞离了我的视线,转瞬即逝。对我来说,你的离开不像飞机浅浅淡淡的转瞬即逝。你是蓝天,广阔无垠,一直都在。

我常翻看家里从前的照片,你最英俊了。

奶奶嫁给爷爷前是知识分子,学习极好。但因为家里穷被爷爷用十袋玉米换了回来。谁都知道爷爷是个聪明勤快的青年。奶奶一共生了四个孩子。老姑是唯一考学考出去的。在老姑的婚房里有一张你们很多人的合影。你穿着深灰色的夹克,戴着帽子,左手叉腰,笔挺的站立,微微笑着。那时候还没有我呢。

姥姥家墙上一直挂着一张你和妈妈的合影。是你们认识不久的时候去照的。背景是大上海。当然不是真的大上海,是影楼里面的背景布。妈妈穿着红毛衣,梳着两条黑辫子。你穿着很时尚的西服,戴了顶帽子,搂着妈妈。你们甜蜜的笑着,男才女貌。

还有你和老叔的。当时更早还是黑白照片的时候。你和老叔都穿着一套黑色的运动装。老叔比你高一点,看照片还比较青涩。你还是戴着帽子,左手叉腰,自信的笑。

你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喜欢戴帽子,每一张照片不一样的帽子。

还有两张你单人的照片。是爷爷六十六大寿时你坐在账桌前执笔写字的照片。白衬衫外面深灰色西服,你抬着头。这时候你变黑了,你已近中年。

最近的一张是堂姑家大哥结婚的时候,旁人拍的大哥给你敬酒的照片。你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白酒杯还未抬起头,顺着镜头看去能感受到你的笑意。你又老了几岁,眼尾纹很明显了。脸上因为喝了好多酒在相机的拍摄下更加通红。

父的路,是回忆录。

父的路,晚辈即将踏上的路。

又快要过年了,家乡已经下了好几场雪。我订好了回家的车票,就这两天。我想我不是一个人回去,我也要替你回去。替你孝敬你的母亲,替你拥抱你的妻子,替你探望你的儿子。日月更迭,你的父亲在去年的深冬也走了,我回来送他,他很安详。爷爷生前在你的墓旁种了松栽了柏。你的周边,干净整洁。爷爷常常话不多,人又好,他走了一定是去享福了。去年你的儿子结婚了,比你预期计划的二十岁晚了十年,三十岁刚好成家,他很幸福。上个月你孙子满月,水灵健康,两个酒窝随您的儿媳妇儿。

父的路,是回忆录。

父的路,我在心里无数遍走你的路。

阔别十年。我们现在认识还为时不晚吧。你好,我是你的女儿,你还是我爸。

作 者 简 介

范永因,辽宁北镇人,目前在北京市朝阳区。岁月漫长,我静安其中。岁月畅好,我用文字书写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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