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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名作】一棵古银杏的尊严/贾秀全

一、从阊门来。

码头村张家墩的一棵古银杏,在盐城市区东约三十公里。在1949年11月这株银杏所在地跟我家乡在一个县辖,到1954年7月我的家乡划回盐城县,它留在射阳县。

它没长在深山老林,也不处于闹市庭院,立于乡野田间,在数百年的土墩上,安身立命750年。它挺过了无数的自然灾害,免遭兵燹之厄,也幸运地没被人算计(其实是有的,算计未遂),总之,它艰难地踏着海浪、沐浴着海风,耐受着盐碱的卤化,经受着大自然的一切考验,一路陪伴着这块滩涂湿地发育、生长,沧海变桑田。

它以其顽强的生命力迈入二十一世纪20年代,并将继续屹立在黄海之滨、新洋港畔,几百年后还会被后人津津乐道。

己亥年十月朝(农历十月初一)前一日,是个礼拜六,俊山友安排村主任把我带到那棵古银杏的墩上。乡村有一年两次举族祭祖的习俗,首次是清明节,其次为十月朝。村主任跟我打了招呼,把我介绍给古银杏的主人老张,他骑着助动车离银杏树匆匆而去,族人等他去祭祖。

张家堂屋朝东,面朝大海,厢房朝南,迎面是海慧寺。银杏在俩屋的西北墩角。墩四周遍植桑树和小银杏树。说是小银杏,其实也已挂果,果实落了一地,果熟自然落,无人问津。老张躺在堂屋一角低矮的铺上。头脸在外,身子裹在被子里,手脚有些颤动。其时在上午九点的光景,阳光普照,寻思着,为何不起身呢?老张抱歉地说,夜里起解,跌了个跟斗,骨折了。他没有接受手术,卧床静养。他有帕金森综合征,二三年了,吃四种药,管不住打颤。我坐在屋里的一张杌子上,与老张聊起村事、家世,也是银杏的身世。

老张叫万余,67岁。

我问,村名为何叫码头村呢?这地方人称“大码头”,地名的由来很少有人说得清楚。万余确实被问住了。他说,更早以前的名字叫“十三beng”,我以为是“埠”,码头的意思嘛。可是音的韵母不对。事后我查阅周梦庄《盐城产盐与盐民斗争的史料》(《海红遗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12月第1版35页),书中清楚地记载:“清代后期,伍佑场的灶地,共分为四十一甲。新兴场的盐灶,分为南十灶与北七灶。南十灶在北洋岸(今射阳县特庸镇)疃近,北七灶在上冈的东北。”十三崩是南十灶之一。

既然是盐灶地,煎盐、储盐、运盐的盐业活动就离不开集散的大小码头,新洋港畔这南十灶的“十三崩”是个大码头。大码头应该是俗称,人们叫惯了,把它的大名“十三崩”给忘记了,事实上,随着盐业的兴衰,许多见之于老志书上的名字已经消失,今天再也无法对应。

那么,为什么又叫“十三崩”呢?我在整理此次访问记录时,问及特庸镇镇志主编王万新,他说,他20世纪六七十年代采访过当地老人,清朝民初,新洋港直通大海,这一带有十三部“扬风车”,借风力把咸水“调度”到岸上盐田,晒盐。每部扬风车盖起棚子,住人看护管理,形成“十三棚”。我琢磨,“棚”“崩”吴语语音相近,从苏州迁移苏北的人语言还留了母语的根,那时人们识字不多,口语“十三崩”就演化流传开了。

张家从十四世祖在墩上居住,老墩子有二三十亩,叫张家墩。平田整地后,就剩现在古银杏和老屋基的二三亩地。

万余如数家珍。听老太(他祖母)讲,此地始祖张太宗(笔者估计是后人的尊称,张氏宗谱称彦文、彦武、彦成、彦德公),从苏州阊门带了一棵树、一头牛到苏北插草为标。这是口传。从阊门移民出来,带着树与牛是何等费事?也见始祖铁了心打算到苏北落地生根,回是回不去的,移民政策极其严苛,这其中的酸楚、无奈是可以想象的。据传,朱元璋取得政权一统后,对盐民起家的张士诚称王平江(苏州)一代的民众因拥戴张,施行驱赶、驱杀之举,民间对洪武赶散又称作“洪武赶杀”,始祖曾参与张士诚与朱元璋的交战,失利后为后裔免受株连,躲避祸端,涌入了被赶散的洪流,这不失于明智选择,恐为移民群体中的一类。(《张氏宗谱.百忍堂》)

张太宗过了长江一路往北,在盐城珠溪园(伍佑场)(《张氏宗谱.百忍堂》记载)东北的这块滩涂湿地,载下银杏树,在茫茫的滩涂上也许就是立个地标,牵着与他一起远行而来的耕牛,开始插草为标。每天带上干粮与石灰,早出晚归,分别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踽踽而行,四边白石灰一撒,四址勘定,落地生根。先祖们在这块湿地上钩蛏拾蟹,捕鱼摸虾、割草晒盐、开荒耕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存繁衍。

二、世代相守的张家

到祖父(张佩珍)这一辈已经是第十九世。祖父为渔民。他自己没有船,属于雇工,1950年土改时定的下中农成分。有个叔爷,叫张九清,人称张大侉子,有海船有土地,地跨十八里路,家住庄西,定的富农。始祖的后代到这一辈,或许更早,已经拉下了贫富。古银杏得以见证。

祖父兄弟三个,其排行老二。一直居住在老墩上。50多岁,病死。祖母活到91岁。

父亲张九祥为张家二十世,佩珍公的独子。子承父业。1957年,38岁,从新洋港出海捕鱼,失风。

“失风”?我不禁一愣,这个词听着古老遥远,带有明显的民间表达。在运输企业干了几十年的我知道其意味着什么,张万余淡淡的叙述,似乎早就遗忘了悲伤,其时,他还小,一点记忆没有,也不懂得悲哀是何味道。

事后,我在《辞海》上查“失风”的释义,没有。百度上解释:谓行船遇恶风失事。明.无名氏《云间杂志》卷上:“万历壬寅,有失风一舟,漂至海岸,乃暹罗国人。”《何典》第三回:“行船走马三分命,古人说话原该听。何必海洋中,阳沟也失风。”

张家的堂屋正中有一张贴墙的家神柜,左边有一张镶在玻璃镜框里的人物画像,就是万余父亲失风后留在人间的唯一影像,六十余年过去,万余的母亲陪伴画中人一生,父亲的躯体交给了大海,1957年的那次远航,他再也没有回到世世代代守望的古银杏、老屋和家人身旁。母亲于2018年以94岁高龄在银杏树下的老屋寿终正寝,与父亲相会去了。我到图书馆查《射阳县志》,看看1957年的这次“失风”有无历史记载,没有。

万余的祖母、母亲都寿逾耄耋,先后陪伴古银杏将近一个世纪。银杏树750年,演绎着张姓始祖后代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到张家二十世的万余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我问他几个子女呢?

他说,没有。老婆本镇光华村人,死了20多年了,得的肺结核。生养过一个孩子,夭折。老婆死后,他曾经跟南洋镇某村的一个寡妇一起过日子,寡妇有一子一女,类似于“招夫养子”,过了五六年,被母亲把他“闹”回来了。听得出,他是希望和寡妇过的。但母亲不乐意,他拗不过。现在,他一个人,独守银杏树。

他一度离家另过这件事,母亲有没有私心,万余没说。在乡村,养儿防老,尤其在老一代人的眼里,还根深蒂固。万余有个胞弟万庆住在墩子斜对面的集体农庄,以养蚕为生,育一子一女,是户较为普通而幸福的家庭,相距也就五六百米,母亲也是有得照应的。母亲不希望万余节外生枝,回到银杏树下安安分分过日子,她死也瞑目。确实,母亲死后,银杏树下吹吹打打,和尚班子诵经念佛,彩棚里饭菜飘香,按照民间习俗,与父亲的墓冢,与张家的祖先葬到一起。

我问万余,未来这棵银杏交给谁管护呢?

“侄儿”,他毫不犹豫地说。

侄儿就是前边提到的万庆的儿子,张家第二十一世孙。在无锡一家新能源企业谋事,侄媳妇外地人,小家庭定居无锡。他想把古银杏传承给侄子护理,不知跟侄子商定没有?古银杏是张家的根,又被列为市一级保护的古树名木,万余不能不考虑。

三、古银杏的尊严

对于古银杏,张万余是它目前的新闻发言人,也是墩上唯一的权威。一座几百年的土墩,一棵古银杏,两幢百年老屋翻盖过的瓦房,组成万余如今一个人的世界。

俊山随后从县城赶来与我相会,陪我对银杏实物考察。他与这棵树算是老朋友了,以前万余的母亲接受过他的采访,如今万余的母亲驾鹤西去,我也生出一丝淡淡的遗憾,在古树与老人的寻觅中,会读得一些鲜为人知的志书上无载只能是民间口口相传的地理、人文和古树的故事。

银杏巍巍屹立,枝繁叶茂,滋润得可以,直视着海慧寺大雄宝殿。树冠很广,枝干四处伸展,系在枝干上的几条红丝带在皴裂的树皮和碧绿的叶片衬托下格外醒目。它根部异常发达,地面根系凸显,扎在大地由浅入深的格局给人稳如泰山的安定,不像城里转手移植过来的老树,被钢管或木棍架起,给人有随时可能被大风刮倒的担忧。我和随我访问的二弟手拉手给银杏测量胸围,我们二人只合抱它不及半围。

树皮粗糙,一块树瘤跟象鼻似的贴在树身南侧,被人抚摸得光滑圆润。“摸摸古树瘤,万事去忧愁”。来人心里有结或者身体有疾,摸一摸,就欢天喜地,以为古银杏给自己化解了。这时,在人们眼里,古银杏俨然是一座尊神!树瘤是岁月留给古树的沉淀、资历和独特标志。

树丫挂着一块铭牌。我靠近端详:

……

保护级别:一级。

树龄:750年。

挂牌日期:2018年1月。

挂牌单位:盐城市林业与园林局。

银杏本来知名度就很高,自从挂牌以后,来此浏览的人更多了。不仅四乡八镇,县里县外,江南江北甚至山东、安徽等地都没少来人。

我对树龄生出些许悬疑。

挂牌时测定的树龄750年,前推即1268年,南宋咸淳4年、元世祖至元16年。离第一次洪武赶散1368年还前移100年,张太宗是怎样地把这棵已经生长了百年的银杏带出的呢?现在已经不得而知。科学的测定结果应当尊重。据《张氏宗谱.百忍堂》记载:“从苏州档案馆获知,150年前历史文献《苏迁移民》中写道:盐(城)东洋河(新洋港古称)边一棵主杆七米多高的银杏树,是苏州城一张姓的人在‘洪武赶散’时,从阊门移栽于此的。”这是目前我查得的对这课银杏最早的文字记载。

150年前的文献记载,这棵树主杆七米,为何过去一个半世纪,主干高度未增反降呢?家谱资料告诉后人,原来在疏浚河道的工程中往张家墩输送淤泥树干被掩埋数米,难怪墩基四周的泥土松软,脚踩上去如履胶道,足印很深。

银杏以广博的胸怀接纳四面八方的游人,他们并未收到银杏的邀请或发布的广告,而甘当不速之客。不管男女、老幼、贫富、体健病弱,只要你光临,它都给你四季风景,呼吸到树下的新鲜空气,听到树上欢乐的鸟语,见到树冠上的蓝天白云,你顿时一身的轻松,几份自在。

一棵树的尊严,不消它自夸,人们对它持有的言行会告诉你它的底气和自信。我查阅了《江苏省射阳土壤志》,该县地形南高北低,新洋港屡屡发洪水,把泥沙带进了滩涂田野,这条弯弯曲曲的自然河流无数次的泛滥成灾(人们说得最多的是1931年的“大(用倒更贴切些)西水”,1982年省水利厅启动新洋港裁弯御洪,勘探测量的技术人员,来到这棵树下,听主家一番神奇的介绍,饶树一周,在坐标上标上了银杏的方位,让裁弯的规划线路南移了。没有人计算过这一改变增加的工程量、工程费用,这是何等的眼光和气魄!我不知道技术人员跟古银杏是怎么对话的,以及跟决策层是如何沟通的,古银杏依然挺立在弯弯的老新洋港边上,河给树让道,是决策者一生中人与树和谐共处的经典之作。张万余对此有他的解释,河不让树,开而复合。

话说清同治年间,银杏树东南18里有座海神庙(亦名海都庙、海慧庙)在新洋港边上,庙里供奉海龙王,给出海渔民祈求平安,到70年代已变身一所大队小学。王万新记得五六岁时跟随父亲走亲戚,步行去河边坐木帆船,得经过这座破庙。1998年释印圆法师主持重修寺院,选址张家墩银杏树南,易名海慧寺。

古银杏北的水泥村路有了大名叫亨通大道。东去有条南北河,河上有座朱港泵闸,管理新洋港与支河的水位。腊月里我们第二次参访古银杏,并沿着河边南行去海慧寺,路边桑树已经落叶,近山门,有一块空地约一二十亩,山门是一座混凝土骨架,可能经费不济,留待后续。大雄宝殿倒是高高耸立,朝南,两边有僧房辅助建筑,一条狗从东边僧房步履缓缓地朝我们汪汪,是欢迎还是什么意思?有个女子站在僧房的门口,我问,可以进去参观吗?可以。她过来为我们开了大雄宝殿的门。女士外地口音,我问师傅在吗?早上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女士是来自辽宁大连的居士,她是第二次来海慧寺。

我们走大雄宝殿出来,绕到殿后北侧遥望银杏,树上有鸟巢,树静穆安宁,在冬天的傍晚,古树和张家的屋子染在夕阳下。

我立正,向古银杏行注目礼。我发现,银杏也在向我、向村庄、大地、河流、海慧寺和周围的一切生灵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如此巍巍的站姿,用750年的时光活出了一棵树的尊严!

近闻,有识之士建议建立苏北移民博物馆,让世界自然遗产黄海滩湿地这片美丽土地上先人怎样开创事业繁衍生息的历史彪炳千秋,古银杏完全有资格拥有一席之地。

参考资料:

1、《射阳县志》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年1月第1版

2、《江苏省射阳县土壤志》射阳县土壤普查办公室、盐城市土壤普查办公室、江苏省土壤普查办公室

3、徐于斌主编《海红遗编 周梦庄先生逸稿 周梦庄先生年谱》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12月第1版

4、《伍佑志》1985年5月内部发行

5、《张氏宗谱·百忍堂》2019年春发行

作 者 简 介

贾秀全,男,汉族,江苏盐城人,研究员级高级政工师、正高级经济师。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盐城市作协会员、市散文学会会员、《西南作家》杂志编委、签约作家、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有散文、论文、通讯等作品散见于国家和地方报刊以及新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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