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二哥家有一段小斜坡。我用手搀扶着年逾八旬的老母亲的左胳膊慢慢地上坡。在走到斜坡一半的时候，母亲说歇一会吧，腿没劲。她双手插着腰，口里喘着粗气，微微摇晃的双腿死死地抓住坡面，我下意识地用了点力，紧紧的搀扶着她的身体。
小斜坡打我记事的时候就有，或者亘古至今都存在。它离山脚五百米左右，也可以说是山的一部分，相对来说比较平缓。也是通往山脚下村里农田必经之路的起点。以前它是泥巴路，天晴一身灰，下雨两脚泥。只是因为它特殊的关系，母亲和其他村民一样一遍又一遍踏着它的身体来来往往。他们有时候扛着一件农具，有时候挑去一担种子，有时候赶着一群牛群，有时候挑着一担家肥，再有时候挑回一担谷子，一担柴火，一担山油茶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带回来一点野味，每只脚都毫不留情的踩着它进山，踏着它回来。它也特别温驯，从来没有怨言，不管刮风下雨，还是白天黑夜，都敞开宽阔的胸膛细数着数不清的不同脚印。
小时候的我是最不愿意踏上它的，因为只要一踏上它就意味着一段艰辛的开始。母亲的想法却不一样，对它甚或有点依赖。
我家人口众多，父母膝下七个子女，父亲是乡里的林管员，经常出差，家里的事都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记得小时候的一个晚上，月明星稀，正在熟睡的我被一道手电筒的强光和咿咿呀呀开关门的声音惊醒。我一翻身就坐了起来，看见本来睡在我身边的母亲一手拿一根末端串了绳索的扁担和一把柴刀，另一只手准备关门。看见我坐了起来，赶紧过来安慰我，哄着，要我睡下，帮我盖好被子，我假装闭上眼睛睡了。又听见她蹑手蹑脚的出去，轻轻地把门关好。我急忙爬起来，从窗口看见她和同村的一个大婶结伴，急匆匆的踏上小斜坡乘着月色向山里走去。我懵懵懂懂的带着小小的疑问躺下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被母亲摇醒了。天已蒙蒙亮，我擦着眼睛坐了起来，只见门口的院子里多了两捆蕨柴，湿漉漉的，正滴着水呢。堂屋的八仙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上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红薯。母亲挨个的张罗着喊我们起来吃早餐，安排上学的上学，上工的上工，等到各就各位，她自己再把一个耙子扛在了肩上，手提着一个装了几个早餐剩下的红薯的铁盒子，和村民们一起迎着朝霞踏上小斜坡向山脚下的农田走去，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沉沉的时候再从小斜坡下来回家。
这以后的日子几乎每天都是如此，我和村里的小伙伴逐渐发现了规律。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村里玩了一天的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小斜坡守候。大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山里踏着小斜坡出来，一个小朋友看见了自己的父（母）亲隐隐约约的身影，就会引来一声尖叫，像迎接战场回来的英雄般，踏上小斜坡飞快地跑过去，扑进亲人的怀里。然后牵手的牵手，骑人的骑人，骑牛的骑牛，还有的坐在了父母亲的箩筐里。我喜欢帮母亲扛一些小农具，学大人出工走路的样子，往往惹得大人们捧腹大笑。
每天的日子就这样在大人和小孩的重逢中开心的落幕。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玩腻了，就想踏上小斜坡，缠着母亲去地里玩。只是每次走到一半就觉得气喘腿软，打起了退堂鼓，嚷嚷着回了家。小小的我一直纳闷，这个令我望而生畏的小斜坡，大人们却不知疲倦的每天在它身上走来走去，如履平地，难道她们不累吗？直到我看过电影《哪吒闹海》，我确信母亲口袋里一定藏着风火轮。有一次，我特意等妈妈睡下的时候，去翻看了妈妈的口袋，却啥都没有。
如今它依然静静地躺在这里，坡还是这道坡，还是对来自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脚印来者不拒，敞开胸怀，只是它穿上了一层新的外衣，由原来的赤身露体，满身泥腻的羊肠小道，变成了十几公分厚两米宽的水泥路，路旁还安装了和城里一样高的路灯，告别了黑灯瞎火的日子。在它的周围雨后春笋般建起了一栋又一栋的房子。山脚下的农田前几年因为国家退耕还林的政策，又变成了树林，山里的柴长得比人还高。踩在上面的人换了一代又一代，新脚印覆盖着旧脚印。近几年除了人和动物的脚印，还多了许多小车的车轮印。小斜坡的坡度还跟以前一样，没有因为许多年来的踩踏而矮了几分，至少肉眼看不出来。厚实的泥土依旧稳稳的垫在下方。只是对现在的母亲却是个不小的考验。有人说，面对困难，当你强大的时候，它就弱小，当你弱小的时候，它就强大。小斜坡就是母亲人生中的一个小困难。年轻时挑个百把斤的担子踩在上面是那么的踏实有力，健步如飞，而现在却像踩上了一团棉花，使不上劲。平静的岁月依然平静的流淌着，小斜坡除了容颜的些许改变，身体依然强大，而此刻站在它上面的母亲却摇摇欲坠，让人心疼。她（它）们之间的对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逐渐减少，直至某一天的到来，对话的中止。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控着这一切，凭谁都无法改变。
“现在的日子多好哦！宽阔的水泥路，明亮的路灯，以前想都不敢想。还听说山上的柴火长得一人高都没人要了呢。要是这双腿再听话几年，该有多好哦。”母亲感叹道。
母亲叹了口气，愠怒的用手轻轻地捶了捶右腿，慢慢地踏实上坡的每一步，继续往前走去。
作者简介：
田小文，70后，网名啸月吟风，在一国企上班，现居长沙。喜欢运动，偶尔写写，记录生活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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