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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县老河坝的帆船,如今只能梦中相见了

        

      长江从遥远的雪山奔腾而下,在穿过无数高峡深谷后,来到了我的故乡忠县,浩浩汤汤的激流在这里忽然平缓了许多,江水终年拍打着江岸,天长日久,形成了一大片银沙铺就的河滩。

        这是一片美丽的河滩。

        公元八世纪,伟大诗人杜甫来到这里,泊舟岸边,写下了“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和“云气生虚壁,江声走白沙”的名句。在1000多年之后,我们仍然能从这些诗句中亲切地感受到,在杜甫的眼中这片河滩是多么的美丽。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河边永远都停泊着一个紧挨着一个的木船,乌蓬白帆,高桅长桨,比《清明上河图》里的船还好看。包着白帕子穿着长衫的船老大坐在船头大口大口地抽着叶子烟,时不时扬起头扯开喉咙朝岸上用悠长悠长的声音高喊:“走了哟——赶船的走起点——”


江上的帆船,如今只能梦中相见了。


        等到进城赶集的老乡们都背着背篼上了船后,船工们就抽回船板,用一根长长的竹篙使劲一撑,木船就从紧挨着的船中间缓缓挤出去了,这时,船老大多半还要习惯性地喊几声:“走了哟——赶船的走起点——”

        坐在河滩上最有趣的事便是看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一般的木船五、六个人就能驾驭,有一种特大的被称为官船的大木船,则要三四十人才划得走。当这种船经过时,船上左右各十多个船工同时划动船桨,两排船桨从空中劈到水中,又从水中扬起,整齐划一,煞是好看。船工们异口同声发出的号子声震两岸,其气势夺人心魄。

        不过,河滩上最精彩的场面却是拉纤。不论多大的船,从下游进城,都全凭船工们的肩膀拉着一寸一寸往上走。船工们双手双脚都爬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挣扎,沙滩上印满了深深的脚迹。即使是严冬,拉纤的船工们也全部光着身子,豆大的汗珠直往沙滩上淌。

       船工们拉纤的场面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那种血肉之躯与自然的原始对抗,那种在拼命抗争中发出的悲壮铿锵惊心动魄的船工号子,那种黑红色的肩头被背带深深勒进去的细节,已经成为永远定格于我心中的画面。

       到了夏天,河滩就成了我们的乐园。每天午饭后上学前,小伙伴们便瞒着大人,相约溜到河边。我们有专用的手语,不用开口,只须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交替上下弹动,就是表示要下河“洗澡”(游泳)了。

        到了河滩上,用最快的速度脱光衣服,把衣服随意地扨在沙滩上,就欢跳着扑进长江,去享受沉浸在凉凉的江水里的感觉。

        那时每天河滩上都有数以百计游泳的人,大多是少年,也有少数中老年人,当然都是男性。大家都像约定俗成似的,一律全裸体,想都没想过要穿裤子。大家在一起赤裸相对,没有一点别扭,没有一点羞涩,真率极了。

        在滔滔流淌着的江水里,我们尽情地游啊游,游够了,带着满身湿漉漉的水珠跑上岸四仰八叉地倒下去,在柔软的沙滩上来回滚动,全身便沾满了银沙,一会儿太阳晒干了水气,轻轻一拍,银沙又全抖掉了。

        有时,我们会在浅滩中挖出很粘的潮泥,去岸上筑出一道几米长的滑道,就像公园里的梭梭板,然后光着屁股坐下去,嗖的一声,身子就从滑道上滑入了长江,激起一阵浪花。

        有时,我们会把银沙和水调成“糊糊”,捧在手中让“糊糊”慢慢从指缝往下滴,滴成各种造型,有的像高塔,有的像山峰,然后用水冲掉又来。

        有时,我们会在浅水中打水战,猛烈地往对方脸上戽水,直到对方睁不开眼,认输。不过这时我们也差不多睁不开眼了。

        游泳时如果有帆船经过,小伙伴们便迅速游出去,偷偷接近帆船,敏捷地抓住船尾的木舵,这叫“巴舵”,抓住木舵后就毫不费力的地跟着帆船往上游漂去,直到被船老大发现后在船上臭骂,才大笑着往回游。


我(左)和刘克华(刘三)


        偶尔有大轮船从江上驰过,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轮船腾起的浪峰一道道扑向岸边,我们便高喊着“斗浪,斗浪”跳进长江向迎面而来的浪峰游去,随着浪峰的起伏,一会儿跃上浪尖,一会儿又跌入波谷,嘴里快乐地叫着“呵呵呵”,直到轮船远去,波平浪静。

        游泳本领提高一些后,便要去“巴驳子”了。所谓“巴驳子”,就是游到离岸较远的铁驳船上去。那些铁驳船长长的,高高的,孤伶伶的停在江中,靠一只小木船和外界往来。要游到铁驳船去,得从上游很远下水,才能横渡过去。游到铁驳船面前,抓住那只小木船的船舷顺势一翻就上去了,然后抓住从铁驳船上垂下的舷梯就像猴子似的爬上了铁驳船。

        铁驳船是从重庆或武汉等大城市来的,对于在小城生长的小伙伴们来说,无异于一个外面的世界,那上面的东西都很新奇,穿着塑料拖鞋,开着一台小电扇,整日端着茶杯的船员在我们的眼中十分神气。他们见到我们这些赤裸着身子睁着好奇的眼睛的小孩后,总是大声吆喝。听到吆喝,我们就像做贼一般,哗的一声往船头跑去。在烈日爆晒下,驳船的铁甲板象烧热了的铁锅一样滚烫,我们稚嫩的脚走在上面哪受得了,跑不了几步,就纷纷往长江扑通扑通地跳,跳水的姿势称为“跳冰棍”,即做立正姿势象一根冰棍似的直直地跳入水中。由于驳船较高,跳下去要沉水很深,才又慢慢冒出水面。

        大约在1968年前后,长江上游常常漂放一些木排下来,木排很长,比一个篮球场小不了多少,有的木排就停靠在了忠县的河岸上,由忠县林木站派一个姓熊的老头(也许并不老)看管着。这位老头额头正中天生一个小肉包,大家背后都叫他熊包包。这木排也就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每天都要在它周围游来游去,或爬上去小憩一番。

        熊包包是不欢迎人们上木排的,他经常对我们板着很严肃的面孔。为了表示对他的愤慨,我们就在回家的路上爬上古老的城墙俯身对着江边,由一个人喊“预——备”,然后大家一起有节奏地大喊:“熊——包——包!”熊包包听到有人莫名其妙地喊他,在木排上回过头来无奈地说:“大叔们,我是哪点把你们惹了吗?”我们又继续高喊“熊——包——包!”,直到觉得解恨了才了事。

        木排旁也系着一只小木船,一天,不知是谁说,趁熊包包不在,大家来划船乐一乐。这一提议马上得到了大家的赞成,于是七八个人便解开缆绳,有桨的操桨,无桨的拿舱板当桨,齐心合力将船划了出去。这时熊包包正好来了,大声喊把船划回来,大家看到熊包包那着急的样子,乐得开怀大笑,反而划得更起劲了。熊包包急得在岸上跟着船追,双脚直跺。


船上的五位少年中,中间是我弟弟仪德,右边是我哥哥储德。另为彭宪、刘克华(刘三)、彭解。当年最年少的弟弟如今都已年过花甲。


       几个小孩子哪会划船呢,嘻嘻哈哈乱划了一阵,船就离岸越来越远了,大家还嘻嘻笑着,像没事一样。不一会,船被一股急流冲到了江心,大家才知道事情不妙了,顿时没有一个人敢再笑,都拼着命往回划。大家都不知道,那是一条暗流,船到了那里必然要被冲到对岸去,而且前面不远就是著名的钟溪滩,一年四季都恶浪汹涌,漩涡密布,连老船工经过这里都要特别小心。

      正当大家操着家伙拼命划的时候,一个人突然说了声:“糟了,我没有力气了。”这一下大家全精神崩溃,散了劲,手脚都软得像棉花一样,看着木船迅速向钟溪滩方向漂去。

        望着汹涌的江水,孩子们傻了眼,脸色铁青,不知所措,再也乐不起来了。

   惊慌片刻后大家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镇静下来继续拼命划,也许是上天保佑吧,总算躲过了大漩涡,但只一会工夫,船已顺着水势下漂了好几里。好不容易靠岸后,大家都已垂头丧气筋疲力尽,还得光着屁股拖着船往回走。而这时熊包包已经急得快要吐血了。

      水情险恶的长江有时会很可怕,每年夏天,都要从上游漂来几具浮尸,我们称之为“水胖子”。就在小小的县城里,每年也总会有小孩淹死,但似乎我们从来没感到过惧怕,就在刚刚打捞起尸体的地方,我们照样满不在乎地下水出游。

        在长江的怀抱里,在银色的沙滩下,我们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快乐时光。到八十年代,河滩开始悄然变化,裸泳的人少了,穿泳裤的人多了,一些女性也开始勇敢地下河游泳了。与此同时,长江的水也开始污染,往来的帆船逐渐被机动船所替代,银色的河滩开始被一些露天仓库蚕食,成堆的垃圾出现在江畔。而这时,我也告别了青年时代,再也没了下河游泳的兴趣。

        但我仍然爱着那片河滩,在我看来,它依然是美丽的。在八十年代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住在临江的一座高楼上,从窗口望出去,依然有山有水,四四方方的窗口,就是活脱脱的一幅风景画。我感受着杜甫“云气生虚壁,江声走白沙”的意境,索性将我的住所命名为“云气轩”,我自撰了一副对联挂在临江的窗口两边:“四壁诗书画,一窗云水山”。夏天涨水的时候,长江的波涛拍打着我阳台下的石墙,坐在阳台上可以直接垂钓,晚上在阳台上纳凉,涛声就在枕边回响,我又撰了一联:“隔窗邀月醉,移榻枕浪眠”,自以为乐在其中也。这还不够,我又写了一首诗:“吾住大江滨,终年与水邻。卷帘沧浪阔,隔树画船行。波摇两岸翠,月涌一轮冰。最喜春潮涨,凭窗可钓鳞。”

        可以说,那片河滩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我太感谢它了,因为它给了我那么多的欢乐;我太爱它了,因为它是那么的美丽。

        后来,我离开了河滩,离开了故乡;再后来,三峡工程开工了;再后来……一切都改变了。今年春上我回到故乡,特意去寻访当年的“云气轩”,出现在我面前的,竟是一片废墟,临江的整整一条街,都已悉数拆毁荡然无存。我艰难地踯躅在那些残砖破瓦中,回忆着恍若隔世旧景,不禁怅然以悲。

         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了,6月30日,三峡工程二期蓄水将无情地淹没千里库区的所有河滩,一个延续了亿万年的时代,就要在那一刻走向终结。从此以后,我们的子孙后代,将无法再见到那片美丽的河滩,更无法领略河滩上的快乐了。在不经意间,我们成了美丽河滩的最后见证人。想到此,我决定在6月下旬赶回故乡去,去向那片美丽的河滩做最后的告别。我要久久地站在江边,睁大眼睛看着那片河滩一寸一寸地从我面前消失;我要在最后的一瞬捧起一捧银沙,让它长留在我身边,让我永远回忆起那片河滩和那些快乐的时光。

2003年4月21日子夜于重庆龙溪



陈仁德

       重庆市忠县人。古典诗人,现代作家。中华诗词学会理事,重庆市诗词学会副会长,著名诗词家,楹联学家。

        代表作有诗歌《蛮儿巴女唱竹枝》、《大刀行》、《忠州赋》等,其中《蛮儿巴女唱竹枝》被选入《新语文读本·初中卷》第五册。他的主要著述有《陈仁德诗词钞》、《云气轩吟稿》、《吾乡吾土》、《陈仁德文存》包括《探艺》、《乡土》、《家族》、《纪实》、《歌哭》、《随笔》六卷[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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