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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假如有一颗星星分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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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19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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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有一颗星星分给我

文|鲍尔吉·原野

我有一个隐秘的想法,越来越想把它说出来,且不管别人是否耻笑。我的想法是:既然天上的星星这么多,又没有主儿,可不可以每人分一颗呢?

不是分星星的产权,我们得不到也搬不动具体的星星。我的意思说,撤消国际天文台对星星的命名,或者他们命名他们的,咱们再重新命名一下。每市每县每乡自行命名他们头顶的星星。大的,有益于国际交流的星星的名称暂时保留不动,如海王星、冥王星、北斗星等还叫原来的名。

剩下其它星星,完全可以打乱重来,给人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说,旅游者来到新疆塔城市恰合吉牧场,一位白胡子老汉夜晚手指某星说,这是我,边上是买买堤、窝依加依,右边是阿依古丽,阿依古丽边上是阿西尔。这窝星星都是他们村里的人。

每市每县每乡自行命名他们头顶的星星

这多好,比给老百姓分钱节省开支却能让他们高兴。农村牧区,以乡镇为单位各分1000个星星指标,命名时不得改变(占用)太阳、月亮、金星、水星、火星等重大行星的已有名称。命名期以五年为一届,届满重新命名,不得连任。像河南、山东这样的人口大省,一个乡镇分1000个指标显然不够,命名时优先考虑老年人、残疾人和复员军人。可以用乳名和外号命名星辰,但须征得本人同意。命名后,美丽的天空上将出现狗蛋星、满仓星、招弟星、吃不够星、扁担勾星、母老虎星、学究星和眼镜星。

这美好的设想,我还没有说完,接下来是:江西省玉山县石门村农民孙发财前往四川省小金县龙头村会见农民李大虎,他们同占一个星,即天文学所说的织女星。两人相见恨晚,喝酒夹菜,交换两地民生、治安、婚恋方面的信息,各自阐述了对电视剧的观后感。他们不仅在酒桌边上合影,而且用红外相机在织女星下合了影。红外相机的不足之处是看不出谁是谁,跟医院X光片差不多,骨白肉黑,但星星照的很清楚,这就可以了。

中国六百多个地级市,二千八百多个县,县下面有无数乡镇和村子,上网一查,牛郎星的命名人呼拉一大片,全出来了。他们有男有女、有高有矬、有半文盲也有211本科生。他们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有一个共同的美德——遥望星空,寻找自我。当各省各县各乡各村的望星人的目光汇聚于一颗星星上时,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他们,享受到了白天做工,夜晚成仙的幸福。土改后,农民有了土地。改革开放后,城里人买了自有房屋,但把自己名字命名星辰的幸福远远超过其它幸福,可以说比吃麻辣烫还幸福。

有人买了一台汽车却买不起车库,停在马路上凭警察贴罚款单。警察?警察能在星星上贴一个单子说这一颗星不属于你吗?贴啊,你咋不贴呀?有星星的人不需要车库,不需要93#汽油和保险。星星自给自足地在天上漂,不给人添一丝麻烦却照亮了夜空。这几年不断有人引用哲学家康德的话说人最重要的事不是吃喝拉撒睡,而是仰望星空,庄严自我。但更庄严的是你仰望以自己的名字(外号)命名的星星。

假如有一颗星星分给我,我每天晚上抽出15分钟向它行注目礼,为它起一个我所景仰的人物的名字,一个月换一个人。如东方朔、苏文茂、孙道临、焦耳、吕其明、里根和瑞典前首相帕尔梅。我在想像中擦试这个星辰上面的灰尘,种植想像中的黄瓜、豆角、韭菜和牵牛花。我所拥有的星星是夜海上的清凉岛屿,是一匹无鞍白马。我将请人为这个星星谱一首歌曲,我亲自配器并把它改编为铜管乐、琵琶协奏曲、巴乌协奏曲、京胡协奏曲、唢呐协奏曲、娱乐琴协奏曲。录下来,对着星星播放。

人这一辈子一晃就过去了。有了一颗星,可以让你多想想宇宙的事,别老想自己的事,过的慢一点儿。长寿其实就是活得慢。人有了自己的星星,可以面对星星站桩、打坐,犯了错误对星星忏悔。星星没什么损耗,而我们竟变得如此富有,为什么不呢?何必让它们的名字躺在天文台的簿子里呢?既然可以把错安在政府身上的手还给市场,那么,错安在天文台、气象台、地震台的手就应该还给民间,让老百姓一人抱个星星玩呗。不用安宽带,不用投资基础设施,啥也不用,只乐。

有了一颗星,可以让你多想想宇宙的事

星星们是夜海里泅渡的一群白象,白象们蹲在黑色的礁石上等待清风。星星们用独眼遥望地球。星星奔跑,洒下更多的星星。人这辈子所看到的最值钱又不上锁的东西只有星星。有北窗又无楼房阻挡的人最幸福,星群镶嵌在不同的玻璃上。星星代表着真正的遥远,告诉人什么是静谧,什么是是梦境,什么是永远找不到答案。星辰的白雀斑在夜的脸庞上发出叽叽扎扎的笑声。月亮左右看看星星,更多的星藏在披黑大氅的群山之后。星是夜的村庄,村庄里还住着更多的、更小的雪白的星。它们坐在广场等待天黑,等大星给它们安装翅膀。

星星本来可以飞到离地球很近的地方,但它们不肯来,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且不管星星远或近,我在等候分星星的消息。

车站的月亮

常识说月亮只有一个,我宁愿相信月亮有备份有值班因而有许多个。李白和苏轼的月亮已被他们带走了,他们离不开月亮,走到哪里都要跟月亮一起玩,带着酒。草原、戈壁和西拉沐伦河都有各自的月亮,为什么说月亮只有一个呢?月亮们形状如一、胖瘦如一,但性格和气味不同。我感到戈壁的月亮太高,而呼仑贝尔秋天的月亮看上去挺有钱。火车站的月亮只照各地的车站。

车站的月光被两道闪光的铁轨支出去太远,好像铁轨是月亮走到人间的梯子。月亮在汽笛和人流黑潮中显出工业化的特征。在站台等车,常听到喇叭里传出不需要旅客听懂的话,譬如——洞幺拐贰进五道。我在心里给这种话续下一句——天地悲凉草木秋。喇叭里说:接车拐六幺幺拐。对曰: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一些奇怪的话,列车来到脚下微微地震动,唯一带红色大沿帽的铁路员工对着铁轨立正,都在月亮的注视下显出苍白,让人觉得车站的月亮很操心,缺少休息日,熟悉工作流程。

车站的月光被两道闪光的铁轨支出去太远

一次,我坐的火车在俄国布里亚特北面的阿巴干车站停了五个小时。问停车的原因,说这列始发于乌兰乌德的火车比规定的时间早到了五个小时。阿巴干车站虽然没有往来车辆占道,也要按自己的时刻表运营。我们等待,但俄国的旅客并不觉得等待,认为这是生活的一部分,仿佛上帝来到阿巴干也要停留五个小时。

俄国人在车站喝酒、接吻,有人把毯子铺在站台上睡觉。我在月台上光着膀子慢跑。那时候,我抬头看到阿巴干车站的月亮微红,像从桑拿房里出来的女人。天没黑的时候,麻雀从我肩头、耳朵边上笔直飞过又飞回,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不怕人的麻雀。天色转为蓝灰色的暮霭,这里的天桥如同巨大的车站。我不明白俄国人为什么把天桥修得那么高,楼梯如同中山陵的台阶。在天桥上瞭望,可见方园几十里景物。它也许担负着军事上的职责,是一个要塞的制高点。

在天桥上,我看到阿巴干车站的月亮从布满密林的山峦往上升,山峦之间有白的夜雾包裹,符合黄宾虹所画山水的皴法。月亮微红只是它的特色之一,这里的月亮的第二个特色是横着走,仿佛是一艘轮船。在中国,月亮——不管是不是车站的——照例向上升,如汽球那样。我想起了一首乌克兰民歌《德聂伯尔》的歌词——你看那月亮暗淡无光,在黑云后面徜徉。是的,这个月亮可能从乌克兰飘过来,没拦住,飘到了南西伯利亚。

斯图加特火车站的月亮仿佛被奔驰公司收买了。这个火车站由奔驰公司修建,楼顶有一个莹白发亮且旋转的奔驰车标。从我站的地铁站的角度看,月亮跟车标并肩而立,一黄一白,都在转。斯图加特火车站没人售票,车头有一个孤独的司机。这里的车站听不到奇怪的广播。

车站的月亮属于离家的旅人,属于身上背行李的人、口音不同的人、着急的人。月亮用清光在地下写字:别离——回家。车站的月亮有清脆的回声。每夜,火车把月亮拉到远方,交给下一站的月亮。

明月夜

月亮每个月圆一次,圆是月亮的任务。人类在没发明历法的年代,用月亮规律的圆作为时间的标记。他们把30天或31天叫作一个月,当然每年的二月只有28天。月亮成了时间的名字,并且有排行——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一直到十二月。十二月并不是那个月的天上有十二个月亮,而是这一年的第十二个30天,这些事听上去很幽默。月亮既是天上月亮的名字,又是人间时间的名字。

月圆之夜是世上的美景,月亮像黄铜的盘子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上。说月亮挂在夜空上不完全对,挂东西要挂在绳子上或者钉子上,月亮那么大,往哪儿挂呢?天上也没有绳子和钉子。总之,在农历每个月的十五那天,圆圆的大月亮出现在天空,月光洒落大地,地上好像结了一层毛绒绒的白霜。我们伸手摸深秋草木上的霜,手指肚感觉冰凉,树叶上的白霜会被手指的体温融化成一个圆印。月光的白霜摸上去不凉,踩一脚也踩不脏,它像霜不是霜,是光。明月夜,大路上、屋顶上、树叶和草上都覆盖了一层月光的白霜。看上去,万物像泡在牛奶里,干净而且安静。

月圆之夜是世上的美景

圆月当空,夜色不那么黑了。它不仅浅了而且有一些蓝。你知道,深蓝色的夜和金黄的圆月亮放在一起很好看,大地丰满而又清晰。在这样的夜晚,山峦的轮廓,河流和树木的轮廓都显露出来。在真正的黑夜,这是看不清的。夏天的圆月之夜看得见青蛙在池塘边上蹦跶,甚至可以看清夜空上的白云。冬日,如果大地堆满了白雪,月光照下来,大地更亮了,可以看到兔子在雪地里扑哧扑哧地往前跑。它刚从雪里拔出后腿,前腿又陷在雪里,跑得一点也不快,一点也不像兔子。

荞麦花与月光光

前年上秋,我在刀把子地机井房住了一个月,就一个人。看机井,因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防止地主富农破坏。“文革”中的地富分子,当年也许是最驯良和健壮的人了,他们见人则把路让开,低着头。由于劳动强度远超过贫下中农,因而更健壮。譬如我们队里老刘家的坏分子、老武家地主和老胡家富农。

我早知道,他们再健壮,也万万不敢破坏机井,甚至连一棵庄稼也不敢碰。

一天的后半夜,我急起撒尿,跌跌撞撞冲到屋外。人醒了,但除了腿脚和撒尿的机关外都睡着,即古人所谓“寤”之状态,摇摇晃晃地缓释负担。尿时,睁开眼,一惊;闭上再大睁,竟害怕了。我发现机井房周围落满大雪,白茫茫无限制。我收尿遂奔回屋。躺在炕上想,下雪了,啊?这时候全身都醒了。先想现在是几月,这不才九月吗?中秋节还没过呢?再说也不冷啊?窗户开着,屋里也没有火盆。不行,我蹑足下地,趴窗户一看……

大雪,毛茸茸的,约莫一尺厚吧,随着地势起伏。渐渐地,我明白了,披衣出屋,来到当院的土坪上。

荞麦呀,这是荞麦地。它们迸放繁密的白花,花瓣密得把地皮都遮住了。在白花花的大月亮地里,就是一场大雪,吓退夜半撒尿者一名。我在机井房住了一个月,当然知道屋前左右都是荞麦,开花了。但想不到在月夜,茫茫如此。我站着,然后又蹲下了。我相信有“月魄”一说,即月亮的灵魂常在静谧之夜出窍。这时候,月色细腻柔美,地上的坑坑洼洼无不承受到这种白面似的抚摩。当然月亮不会无故出窍,倘它在地上有情人(比如在刀把子地附近),必是荞麦花无疑。

荞麦呀,这是荞麦地

荞麦花在倾泻的月光下,微仰着脸,翕张口唇,感泣而无力言说。无风,蓝琉璃的夜空,小星三五在东。白花花的荞麦地如此专注于一件事,这太感人了,像不到世上有如此美景,可以由于内急而得以窥之。我知道老天爷会下雪,但不知道它还会造设烘托一种非雪之雪,酷肖。文人所称“梨花似雪”,颇觉勉强。梨花在疏枝上攀举,地上黝黑,即使在月夜,也觉得这么高的雪不易。荞麦花却雪白无疑,那种朴实的村妇气,在月下净去,宛如城里美人了。

我感到,月光和荞麦的神秘交往还没有结束,他们跟人不一样,在静美中传递更广泛有力的信息。我以肉眼当然看不出来,但也不碍什么事。突然,我后悔了,当一个人厌倦白天的种种单调景物时,谁知道造化在夜里制出许多奇境呢?我不知错过了多少机会。

节气近于秋分了,脚下一蓬绿草的修长叶子上,果然沾满雾水。秋虫的鸣唱此起彼伏,唐人(如白居易)说的“霜草苍苍虫切切”,或“早跫啼复歇”。我不知道唐朝时“切切”之音怎样读,白居易又是陕西渭南人。我听此虫声乃是“滋儿滋儿”。

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件事未做。想一想,认为应使另一半尿复出,然此物已不知去向。又呆了一会儿,心里难受,想家了。也许是眼睛被雪白簇密的荞麦花逼出了酸楚。我今日想家,只是惦念父母,可用一个“忧”字结。二十年前想家,是想念包藏着童年与少年的远方的城市,实际是“怜”己。冷不丁想起,我怎么跑到这远离人群的刀把子地机井房前的土坪上蹲着呢?况且是半夜。

现在,我的愿望仍是想看一眼月光下的荞麦地。天地间,月在上,荞麦地在下,我披衣蹲着。

鲍尔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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