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散页
◎ 胡弦
◑ 宝应,古邗沟
许多年后,河流成谜,
一个暴君,变成了破谜人。
从谜底开始,他命人挖一条河,
以便自己在其中航行。是那种
绘有虎面的船,
滑行在中毒的时间中。
旗帜如火,谜面如油,
盛开的情欲如花团怒放,爱情
像被摧毁的天气。
许多年后,大地已空,只有他
不愿从少年的心中退场。
放纵与繁华之让人兴奋,
像在谜语中养虎。江南三月,
春天,谜一样摇晃,
甲板、垂柳、博物馆,像一群猜谜人。
少年在成长,运河流淌,低低的
虎啸如梦境。
◑ 泊头,明代沉船
……一个事故:
从队列里它突然消失了。
沉溺者,变得不可捉摸。
像个不知所终的异见分子。
又像避祸之道:长久的沉默使舌头
成了埋在口腔里的一艘沉船。
不再发出声音。仰视中,
国家,像船队正从水面滑过。
船底,是一张张无动于衷的脸。
桨,不断探入水中,像搜寻,其实仅仅
只是在急迫地拨动时间。
而它的时间已停滞。
———愈陷愈深,继续沉降,
彻底放弃了对眼前的感知,直到
进入完全的黑暗。直到无数年月后
一只无形的手,开始从记忆里往外搬东西。
“它保存得很好,
就像一直等候在这里。”
发掘现场,一群人憋足了劲
把它往上抬———像在
和它的下坠,以及附着在它身上的
重力拔河。
———也许仍有点早,
它黑黝黝的,对天光有点不适应。在思考
造就的黑暗中,它还
没想好怎样向我们开口。
◑ 高邮,古驿站
你想给空无写一封信。
你的信寄到那里时,那里
会出现一座房子:有人
为了接收一封来自未来的信而提前
等在那里……
“轻蔑感是秘密的表情;真空中
兴趣发生了转移。”
你仿佛在给天堂写信,
有时候,你真希望天堂里有个剩下的人
给你回一封信。
你站在那里,抬起手,向着空无
敲了几下,像在敲一扇门,
你甚至在心里问了一声:“有人吗?”
回答你的是风,和一树繁花。
后来,你站在一座仿古建筑前。
真快呀,你的感冒还没有好,
春天就到了。
◑ 邵伯,古码头
水太清,像不存在。
水底,长草摇曳,像被风吹动。
船如悬空滑行。这是远来的、
三五好友饮酒后的时光,回溯与辩论
恍如灵悟———其深处,空蒙无底。
这也是那扮演空无的水:要释放完重负,
自己,才能若无其事存身其中。
再往前,连片的野枫、构树,影子
在水面舞动,仿佛在争夺
一种难以自省的致幻术。
在亭子那儿,
我们谈到重建的庙宇、簪花者,和一个诗人的离世……
有些伤感。
那伤感没有声音,迅速遁入真空。
护堰的石墙严峻而灼热。借助它
毫无表情的面孔,一束
石缝间的小草在完成它的葱绿。
◑ 台儿庄,丁字街
当船队启航,据说
所有波浪都无处躲藏。
据说,相对于那些野河,一条
人工的河流更需要感情。
我知道那些街市、家族。
大地变幻,它们生于码头,死于码头。
流水曾像火焰,
穿过乱石与传说,
开启一首诗的第一行。
又像一根血管,潜伏在
对古老帝国的信仰中。
———它在皮肤下变慢了。古街上
是似是而非的古建筑、私房菜、红灯笼……
宽袍大袖的人,向风
借来的风度已被风索回。
古河道,从前是急迫的,总试图
摆脱积沙的纠缠,现在,
它在我们的丁字路口迷了路。
明月走过高空,只观看,不引领。人间
再次被置换。
码头已完成,群山已完成,
而运河滚动着,像古老的宗教,
尚未被完成。
◑ 绍兴,咸亨酒店
如果去看一个人,就太晚了,
只能看到店前他的雕像,
你雨天去,他就在雨里,
你雪天去,他就在雪里。
吃豆,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想站着喝酒,也可。
我们仍不关心“茴”字的四种写法,但知道,
一不小心,就会失去膝盖的危险。
没有儿童,
世间,所有的儿童都已长大。
柜台仍像一把曲尺,此间,
所有东西都已涨过价,
只有它,仍守着恒久不变的刻度。
◑ 杭州,咖啡馆
古桥高耸,咖啡馆的木质平台
延伸到水边。
明月滑下柳丝,
带着柔软光束。
而人呀,是否要经历过漫长黑夜
才会变得更好?
神意荒疏,护城河停止了滚动,现在,
迷离光晕,是人间幸福的一部分。
我们在桥边散步,又坐上船,划向
星空燃起又熄灭的地方。
明月位移,竹影、爬藤、碎花和木纹、
老照片里的琥珀黄,
都是水的回声。
我们坐在靠河的窗边,笑意
在眉宇间流动,
你的面庞正是初夏的模样。
———古老的水在你眼眸里闪光。
而我以为,对一首歌,衰老才是真正的折磨,
当没有人再唱它,它就老了,
和我们告别,并消散在遗忘中。
选自《鄂尔多斯》2022年11、12合刊
诗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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