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8 01:48 影像观察
摄影的自由：从森山大道到寇德卡
撰文│廖伟棠
森山大道和约瑟夫.寇德卡(Josef Koudelka)是两位我最喜欢的在世的摄影家。
两人的影像、生活和创作方式似而不同，他们都有强大的视觉冲击力，森山奇崛而寇德卡洪荒；他们的影像气质都饱含诗意，森山竦野而寇德卡苍郁；森山几乎都在城市核心深处游荡，如他自喻的流浪狗；寇德卡则在社会与地理的边陲漂流，如荒原狼。
森山大道摄影作品之一
他俩也是难得的伴随我不同年纪的成长有不同感悟的摄影家。
森山大道摄影作品之二
青年时代喜欢森山大道，是因为相较于荒木经惟的疯狂和热辣，森山大道的低调和Cool更为贴合文艺青年的口味——他们感觉到了荒木在摄影内容上的挑衅性，却还没有意识到森山的挑衅也许更为彻底，他的摄影观直指我们习惯的摄影美学本身。
森山大道摄影作品之三
而人近中年之后，森山大道令我感动的在于他的静物和空镜头，在他不拍人的时候，他是一个老男人治愈系，在沉醉嘶哑的黑白分明中呈现出一个宽容沉静的结构。森山的摄影有奇异的质感和光泽，让人想到此世并不存在、来世又无法想像的一种无情观自在。
森山大道摄影作品之四
森山大道的摄影通向一种“无边的现实主义”——就像我说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一样：“他们与日后的诸多学习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小说中魔幻与现实的关系，魔幻使现实深化还是简化？魔幻使人深切反思现实，还是使人遗忘现实？”这是我们共同喜欢的寇德卡所拓展广阔的。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希望我的摄影能更接近寇德卡的苍茫与历史感，这种东欧才有的悲悯才更应该配得上今日的中国。
森山大道摄影作品之五
每年我都在香港某大学教授一个研究生班的创意写作课程，其中寇德卡是我必讲的大师，后来我索性写了一首《冬夜与学生们谈寇德卡》向同学们言志，诗里穿插着寇德卡最著名的几张照片：
你们认得这个被大卸八块的偶像是谁吗？
为什么他的手指指向大雾的河谷
而另一个人的手像希特勒一样挥舞？
巨河将为他们仨分开，还是会单独接纳他的棺柩？
寇德卡摄影作品之一
如果你们沉默，寇德卡
就是黑脸猛犬扑来同时把脸朝向过去未来
但我不会告诉你们它的名字叫雅努斯
它的神庙如暴雪倾圮，梨花剖开尸体。
寇德卡摄影作品之二
我并非要引荐一个葬礼
给你们健忘的二十二岁
你们也可以是高举长幡走在葬礼前的歌者
就像寇德卡杵在布拉格的坦克前。
寇德卡摄影作品之三
二十世纪最后孕育了你们
海啸当中嬉戏的是你们的父亲母亲。
而大海是我们的血肌，是祭牛涌动的弦乐
是寇德卡挽弓的右臂。
寇德卡摄影作品之四
海啸当中嬉戏的是你们将要成为的神。
把坦克、雕像与城市拆解为碎沙漏般海滩
任国家舔着自己的腹部狺狺
我和寇德卡退入深林，如旧世界的猎人。
寇德卡摄影作品之五
你认得这个冬天与哪一个冬天孪生子一样相像吗？
我们没有正确答案。
不，我也不是他的、任何人的同时代人!
扔掉相机，灵魂才有机会曝光。
寇德卡摄影作品之六
灵魂如何曝光？六十年代的反战运动，现在我们能想起的最经典的一个画面，莫过于一个嬉皮少女把一朵花插到士兵枪管中那瞬间，这是法国摄影大师马克·吕布所摄，那里面明明白白可以看出，摄影师是站在少女和鲜花这一边的，对这最美瞬间的选择，就是主观性的、诗的。
《鲜花与刺刀》1967年，马克·吕布
而同时，1968年布拉格之春运动，寇德卡游走于抗争的民众中间，数日数夜不眠不休地拍摄了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摄影集，他的镜头由冷静到激昂在到反思批判，完整地呈现了整场运动在图像之外的波澜起伏。
（寇德卡的底片小样）
想到一九六八年的布拉格，我肯定大多数的摄影爱好者都会和我一样在脑海中闪现这么一个镜头：一只手臂突兀横越画面，手腕上的表停留在12点02分，背景是空寂的街道。这是约瑟夫.寇德卡最为人知的一张照片，它的价值正说明了影像概括时代意义的强大力量。
寇德卡摄影作品之七
寇德卡的这几句话，是我过去十年摄影的心诀：“摄影没有什么不可打破的法则。摄影只有一个法则，你觉得自己应该怎么拍，那就怎么拍。第一印象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我经常是在当时所站的位置先拍下它再说，如果情况许可的话，才做任何需要的修正。”准确与自由，往往不可兼得，但寇德卡却做到了，就像一首伊兹拉.庞德（Ezra Pound）的诗一样。森山大道，其实也是这样。
编辑│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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