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是他：混沌的灰色及其“假面”
稍加细读可以发现，《坚如磐石》不像张艺谋风格，却仍有张艺谋的美学基因。它以或隐或显的方式，规范了影片的整体走向以及若干重场戏的面貌，尤其是它的人文题旨，彰显了张艺谋惯有的文化深刻以及人性洞察。
此片有沉重的现实命题。按照传统创作方法，影片应该是横向文化判断的，写警察之忠、贪官之欲和不良商人之恶，张艺谋却是习惯性地将文化判断从“横向”推向了“纵向”，提出了“士农工商”的伦理命题，从而进入一种历史叙述。其高明之处在于，它无意于反腐题材的既定结果，重在揭示卷入其中的一众人物迥异的命运走向。
在《坚如磐石》中，张艺谋继续深挖人性内涵——它是幽微和深邃的。影片开头，金五集团管理层集体审看企业宣传片：一根旧竹棒、一张老照片、若干解说词……这些让黎志田不悦。他批评道“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别老提我”。说是“别老提我”，其实是别提他卑微的出身以及心酸的往事，不可将之公之于众，其内心想抹去“低贱犹如尘埃”的往事。他的“竹棒情结”也是如此。将竹棒供奉于豪华酒店之中，时时凝视与缅怀。竹棒是他发家的工具，也是他后来行凶的道具，与其生命密切相连。它被精心呵护，却不能进入公共视野，以免成为“士农工商”的观念佐证。
影片中，人物的内心是复杂的，苏见明在养子、弃子、棋子和儿子的不同身份之间周旋，内心也有不知所措之时。他的任务在于——穿越迷雾，终将“不知所措”转化为“坚如磐石”。他内心的博弈以及挣扎是激烈的。雷佳音在表演中，将这个人物表现得有股焉劲、一个迟暮的年轻人，是准确而生动的。
人物的关系更是复杂的。在人物的最高任务中，郑刚是为了保住官位，黎志田是为了财富，何秀丽是为了颜面，而苏见明则是为了揭开真相。他们的前史以及出发点均不相同。在相互搏击之中，人性之恶、之善、之美渐次展开。从人物关系到内心，不全是非黑即白的，而是一种混沌的灰色。它难以决断，又必须决断，人性在极致状态中“鲜血淋漓”。此中，张艺谋惯用的“弑父”情节也出现了，苏见明大义灭亲，捍卫社会正义。旧案新事，齐集于此。各方蛰伏势力粉墨登场，有彼此算计的深深城府，有骨肉情深的眷眷之心。光怪陆离之中，人性欲望翻腾，如同斑斓夜景，是迷离而混沌的。
《坚如磐石》也使用了重复结构。郑刚凭借与何秀丽的婚姻，仕途腾达。David与此相同，与黎莎联姻，成为金五集团掌门人的接班者。然而，两人均因婚外情而毁灭。两人属于两代人，其人生沉浮结构相似。若从艺术创作等级而论，从真实的发现、道德是非的发现，已然开始触及人类价值的发现。凡是通过婚姻方式翻身者，往往不一定有爱情，或者对爱情不珍惜，婚内出轨成为常态，其结局大多是悲剧。李惠琳这个角色，善良而单纯，乃是张艺谋电影中常见的美好女性，最后招致死亡。
此外，张艺谋电影善于组织日常生活场面，普通自然，却又情趣盎然，荡漾着一种戏剧性。《坚如磐石》的开头即有如此的场面：郑刚一家三口吃饭，貌合神离，波涛汹涌。另外，还有刘明利被抓之前的家庭生活：他与孩子戏水，给老婆手表和佛珠。在高潮迭起的情节中，这些场面都是一个短暂、平缓的过渡。生动的细节强化了生活和情感的质感。
此片台词，也有着丰富的潜台词。各方势力针锋相对，每句台词均暗藏玄机，比如，“尽力了，也无力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为了谁”“一条狗，吃过一口肉，就再也不想吃骨头”这些台词都隐含了特殊动机，彰显了复杂的人性。
四、“纳什均衡”的博弈
初涉当代都市犯罪片，张艺谋电影的力量感仍是显著的。它包括剧情和人物的力量感，以及人文和美学的力量感。张艺谋无意于描述一个普通的反腐故事，而是要在璀璨夜色之中渗透人性之暗和人性之光。影片中的人物均非功能性的符号，他们有自己的考量和心思，也有自己的立场和站位，是一种力量的博弈。能入如此牌局之人，不可能是“傻白甜”，出手即充满力量感。它是一种“纳什均衡”——每个博弈者的均衡策略，都是企图达到自己期望价值的最大值，其他博弈者也持如此的理念。高手出招，步步为营，力求实现一种平衡关系。
一是力量的对比。它突出地体现在郑刚和黎志田两人之间，可谓“枭雄对决”。双方有多年的勾结合作，均掌握对方的“黑料”和“备手”。现在必须牺牲一方，以保全另一方。他们“斗法”和“出牌”，相互比狠，企图让对方服软。两人虽是“一明一暗”，一个代表着“权力”，一个代表着“财富”，走的却是明棋。“出牌”必须机智，出手有力，甚至“一刀毙命”。在艺术上，“明棋”难拍，也颇考验主创的功力。郑刚和黎志田的“双雄会”，是反面人物的属性。在“扫黑除恶”的大环境下，两人从勾结和作恶，到反水和互噬，其正面交锋在虚实和真假之间探底与施压，心态是复杂的，力量对比也是起伏不定的。
二是人格的“假面”。郑刚和黎志田均为“双面人”，两种极致的矛盾性格统一在一人身上，似乎难以兼容，却又事实存在。此等悖论人格在现实生活中颇具典型。郑刚在工作中和气亲民，为人低调，面对黎志田时，则是十分威严，雷霆震怒；黎志田在公开场合彬彬有礼，背后却骄横霸道，极为阴险。两人“官商勾结”，作恶多端，对于子女则又十分疼爱。郑刚在关键时刻通知了苏见明，使他躲过一劫。影片更用较长的篇幅，描述了黎志田一面紧张地指挥手下人追抓苏见明和李惠琳，一面又在产房里照顾难产的女儿。他既是“阎罗王”，又是“好爸爸”。一恶一爱，人物较为立体，恶爱之距也为一念之间。
三是同室的“异梦”。集团之中，表面一团和气，黎志田宣布女婿David接班，众人吹捧道“David很优秀，自家人放心”，心里却是各有盘算：李乃文饰演的总裁办主任刘锋，事后悄悄调查David的出轨和背叛，并伺机出手；田雨饰演的“二把手”唐大年，第一个表态赞同David接班，又故弄玄虚地说，自己有一个要求，David接班前要先和黎莎结婚。大家一愣，继又莞尔一笑，这位“笑面虎”最后捅了黎志田一刀。如此你争我夺，可谓全员狠人。此等打杀出身之辈，“几个兄弟一起打天下，当打完天下后，它一定会崩溃”也就成为谶言。在家庭之内，郑刚一家三口吃饭，表情和动作难以捉摸：父亲眼神涣散，母亲低头不语，“养子”把玩手机。当拍摄合照时，他们又全是装出幸福的模样，颇是令人艳羡。三人貌合神离，各怀心事，已显分崩离析之相。
五、“巧克力效应”评估
张艺谋奉献了一颗这样的“巧克力”，甘苦自知，观众品尝也是味道各异。一个基本的判断是，与张艺谋此前的经典电影比较，它还不是一个等级。需要肯定的是，张艺谋供给了“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的新“巧克力”，属于“变法”，值得敬佩。此等“变法”，不管是“老瓶装新酒”，还是“新瓶装老酒”，俱是需要新流程和新工艺。像张艺谋易，不像张艺谋不易，失手之处难免。当看到黎志田一边在产房照料女儿、一边指挥追抓苏见明的段落，两边皆为危急时刻，无法分身，黎志田气急败坏，平行蒙太奇叙事时间较长。如此经典而又陈旧的手法在张艺谋电影中出现，还是颇感意外的。还有朱莉对儿子苏见明的遗言，以画外音方式表现，也较为庸常。
以“三一律”而言，在如此集中的戏剧元素之中，将繁复的前史以及人物关系巧思编排，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既需经验，也要功力。《坚如磐石》是张艺谋与编剧陈宇首次合作，其“三一律”效果远不及此后的《狙击手》和《满江红》。若干叙事“遗漏”，非“脑补”可以辩白，乃是缺乏手段和方法。另外，影片故事容量过于饱和，情节链出现局部断裂，情感动机不太成立，反转力度较弱。“三一律”的叙事手法，不够有机和圆润。如此情形，也波及人物创作。人物是生动的，颇有性格力度，但是，一个总体的印象是，人物似乎被主创人员所牵引。他们的行动以及动机不全是人物自身的，缺乏内在的顺和，也导致演员的表演不够自然放松，还有“端着”表演的粗粝感。
它的故事情境也有一种空悬现象。在人物关系中，除了郑刚和黎志田两个家庭、金五集团和公安局，似乎没有其他社会关系。虽然有一个陈道明饰演的陈伟明，是一个高层领导，掌控着爆炸案调查的全局，但是，他与整个社会的关联仍然较为薄弱，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观众的代入感和认可度。
上述若干瑕疵，在《狙击手》《满江红》中已有良好的修正，情节线更加严丝合缝，人物性格也更为自洽。总体而言，《坚如磐石》仍然显示了它的力量。它是不像张艺谋风格的张艺谋作品，有张艺谋的变与不变，有老辣的成熟，也有试新的变幻。它值得观众期待，因为它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的新品“巧克力”。
（本文原载于《当代电影》2023年第11期，作者系上海戏剧学院电影学院二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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