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 · 散文】：梦里梦外：我的学生张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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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336期︱

编辑︱小蚂蚁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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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生张晨光」

文︱梦里梦外

初秋的太阳带着他的厚重和温热，无遮无拦地洒在刚铺就的塑胶操场上，反射出转瞬即逝的光芒。一丝风也没有，上体育课的同学正绕着红色跑道跑步，你推我攘嘻嘻哈哈。我此刻正隐在教室墙后向操场张望。

在绿色塑胶操场和白色围墙中间的地方，一个穿大红短袖，黑色牛仔裤的少年，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睛。那是我前几年带过的学生张晨光。依旧身量未足的羸弱，一头倔犟而卷曲的头发，我看不清他的眼里是否还有当年的躲闪和怯懦，只看到红色短袖胸前的老虎图案，有点张牙舞爪地虚张声势。旁边停了一辆电动三轮车，车座和后背的黑色人造革早已开裂出巨大的口子，灰黄色的海绵硬是挤出来一个弧形。他将自己半个身体隐在昨天刚锯下的柳树的枝干里,侧对着我，正扬起头看一个比他腰还要粗的柳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担心他看到我，又向后退了两步，隐在暗影里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说实话对这个孩子，我内心是有些许的恻隐的。我曾带他两年，记得那时他才上五年级，瘦弱的身材，总是沉默不语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在班里他很少和同学交朋友，下课也总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知道玩些什么，课后作业很少完成过。但他非常聪明，讲过的知识他都能举一反三。于是偶尔请他的父亲一起管教。每次见到他的父亲，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沧桑，一头浓密而卷曲的发上，落了层厚厚的粉尘，犹如没来得及融化的霜花。肚子大的出奇，感觉随时都会挤破上衣。他总是点头哈腰对我陪着笑脸，说自家孩子多，管不过来，如果叫他管，就是一顿饱打。果不其然，第二天你总能看到张晨光脸上隆起的紫红色手指印。

一次上课前，班长火急火燎地赶来叫我，说张晨光和一个男孩正打架。真令我意想不到，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他居然和同学打起来了。当我赶到教室，同学们已经解开了扭在一起的他们。张晨光满脸的傲慢，我见他穿了一件姐姐的一件粉红色的大衣，大衣胸口处原来应该有只蝴蝶结的，早已被他的母亲拆掉了，留下一块比其地方颜色略深的蝴蝶结样子，我的心被这蝴蝶结的暗影蛰得生痛。问起他为什么动手打人，他只是斜睨着同学，鼻翼一张一翕地呼吸着。同学们才七嘴八舌地说哪位同学嘲笑他穿了女孩的衣服，还说他浑身一股尿骚味，他气不过，才动手打的人。

我训斥了与他打架的同学，对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说动手打架总是不对的，其它的我不敢多说一句，生怕伤害了他的幼小的自尊。我知道问题远不止我看到的这么简单，我深知生活环境对一个的成长是多么至关重要，于是我还是将他父亲邀请了来，委婉地说了部分打架的原因，但重点是希望，他能多少改善点孩子的生活环境。他却理直气壮的告诉我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有台磨面机，但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哪有几个人磨面呢？村里人都跑城里去了。娃他妈身体不好，他那也去不了，只能在周围打点零工，谁家种树、谁家拉化肥这样的小工也仅仅维持生活罢了，那有闲钱给他买件衣服，都是老大的衣服他接着穿，只要吃饱穿暖就可以，还讲究什么？我突然理解了一个男人的无奈，就对这个孩子更多了一份体恤。再后来我也就不再叫他的父亲了，只是在学校里尽一个老师的职责关照他。

自从他毕业后，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有时候也会想到这个孤寂的孩子现在过得可好。没想到这次我们师生却这样猝不及防地相遇了。只不过我依然在教学楼中，而他已不再是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孩子。此刻他正在阳光下俯下身，将胳膊粗的枝干用力地从杂乱的树枝间抽出来，折断旁支末叶，摆放整齐。再从三轮车的车厢里拿出一把黄色的电锯，随着电锯嗡嗡地轰鸣，树枝被锯成两米来长的小段，又被他抱起放在车上，当这些小段堆得比他还高的时候，他踩着车头越上了车箱，站在树枝上想要把树枝踩实，随着左右摆动的步伐，车子也跟着摇摇晃晃。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变了形，投影在白色的围墙上，更加走了样子。他又将一根墨绿色的粗绳从一侧车箱，跨过树枝绑在另一侧车箱。为了绑得牢固，他一脚蹬在车箱上，双手紧紧攥着麻绳，身体向后仰去，拉得车子也猛地向他倾斜。

整个过程他不曾向别处望过一次仿佛这世间就只有他一个，只能干这一件事。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知道他还是当年那样的躲闪和卑微。看似那样有条不紊、淡定从容地完成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我不知道他的从容淡定是想掩饰他此刻内心的慌张，是想在这些认识他教过他的老师面前留一份体面和尊严，还是他一贯如此。

树枝终于被他服服帖帖地装在三轮车里，他左脚踩上车的踏板，双手扶住着把手，右腿风一样腾起，整个身子就已经在电动三轮车上安稳了下来。还没来的及我反应，就听到车的轰鸣，犹如一个喝醉了酒的大汉，一边大吼着一边趔趔趄趄从向门外冲去。稍长的柳枝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车后扫出一道烟尘。

听说村子里的土地被不知干什么的开发商征收了，从此他将成为一名失地农民，他的父亲尚且有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可种，尚且可以在自己那台老旧的磨面机的轰鸣声中度日，可他的未来又在那里呢？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尘埃之中，我突然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