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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 · 散文】王涛: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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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436期︱
审稿|谭长征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父亲
作者/ 王涛


从县城到断头沟村有二十多里泥土路,除了偶尔连缀的几个小村落外,都是大片大片开阔的农田和灌木丛,收获后的秸秆还矗立在地头。在那个忙碌的周末,收购完农户的上缴粮后,已比平时下班晚了一个多钟头,深秋的天色早已暗淡下来,风呼呼地刮着。青年人锁好粮店的大门,快步往家赶去,只是,他没忘了拿上那支挥舞起来在空中嗖嗖作响的牛皮鞭。天上没有月亮,微弱的星光映射着泛白而弯曲的小路,远山的轮廓逐渐被黑夜吞噬,青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想,绊一跤并不可怕,怕就怕遇到狼。这里紧接秦岭,来自崇山峻岭的饿狼穿过山林、沟壑、农田来到这来觅食,不时出没,今年村子里就发生过孩子被狼叼走的事情,只留下一只带血的小鞋。“别去想不吉利的事,估计快到村庄了吧”,青年变着法子镇静自己。六十年代初的西北农村,煤油灯仍是奢侈品,家家户户早早插上门歇息了,要想见到那温暖人心的灯光是不可能的。可村子里有狗,那是机灵的家伙,能听到远处的动静,能嗅到危险的气息。青年人在犬吠送迎中熬过了所有的村庄,忐忑的心逐渐放松下来,毕竟离家只有二三里了。青年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但没持续多久,因为他警觉到了异常,身后的树丛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青年心头一紧,猛地一转身,与四只绿莹莹的眼睛对视上了。

 

“湿他先人!还是撞见鬼了!”

 

青年人很明白遇到了什么,他攥紧了手中的鞭子,将鞭绳抖落开来。四只眼怔了一下,稍微分开一些,以包抄之势缓步逼向前来。面对威胁,青年顾不得恐惧,勇气和愤怒在心底升腾,他用足力气,挥舞鞭子向狼们打去,“啪”的一声脆响在空中炸开,四只眼吓得转身跑开,但没离去,在它们认定的安全距离站住,回过头来,又警惕地围了上来。青年将鞭子的势能蓄满,缓缓地向后退着,狼们小跑着奔向前来,青年看准前面的一只,卯足力气抽下去,只听“嗷”的一声惨叫,那只狼一瘸一拐地跑开了,半卧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痛苦地舔舐着伤肢。另一只也吓得退后了几步,机警地注视着青年。就这样,青年边打边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村子里的狗叫声响起,四只眼才悻悻离去。



这是真实地发生在父亲身上的故事,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讲述简洁,不像我写作进行了精心的遣词造句。父亲面色灰暗,轮廓分明,身材中等,瘦削而不失硬朗,尤其是他的目光,与跟他对阵的恶狼极为相似,冷峻犀利,阴森森的,令人望而生畏。父亲直率坦诚,不会刻意隐瞒,他的喜怒哀乐,连同个性都写在脸上;父亲吃苦耐劳,勇敢坚强,坦然面对命运的种种安排,从不怨天尤人、唉声叹气;父亲爱憎分明、疾恶如仇,自少年起,就造就了他刚强暴烈的性子。父亲的生父住在塬上,有两个儿子,将年长的少年父亲过继给了他的二爸,父亲叫大,我叫爷爷,爷爷和他的弟弟三爷爷住在断头沟。刚到断头沟时,父亲就办了一件大事,他和大一家住在崖下破败的窑洞里,不断掉落土渣的窑洞随时都会坍塌,父子俩商量后就在崖顶夯土、打地基,建起了土坯房,按现在的户型,相当于两室一厅,还带阁楼,前后有院。在那间父亲亲手打造、门前榴花欲燃的青瓦农舍里,回荡着我欢乐无忧的稚声笑语,镌刻着我梦幻般的幼时记忆,只可惜现在已经贱卖给了别人,并且重新进行了翻盖。最初爷爷没子女,三爷爷的儿子年幼,智力稍逊,村里别无亲戚,人单力薄,他们成了村民都爱捏上一把的软柿子,父亲到来后使这种状况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村里有个无赖多次欺负爷爷,胆小怕事的爷爷只能选择忍让,父亲看不下去,要去讲理,屡次被爷爷劝阻下来。后来又因一件鸡毛蒜皮的琐事,无赖找茬找上家门,父亲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用他自己的话说,“火噌地一下冒上来”,抓起锄头就向无赖砸去。幸亏爷爷手快,把锄头抓住了。那时刻的父亲已被盛怒冲昏头脑,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趁着争抢锄头的功夫,无赖灰溜溜地跑掉了。父亲在家依然不依不饶,闹着要去找无赖算账。无赖听说后,知道这事结束不了,只好主动上门道歉,父亲才饶过了他。无赖私下跟村民说,“哦哈怂是个不要命的二杆子,额以后是不敢招惹咧”。年少的父亲借着一股不容丝毫冒犯的凶狠气势,为谦和善良的爷爷撑起了一片天,自此以后,爷爷奶奶、三爷爷家人,还有后来的我,在村里再没受过欺负,直至如今,村里人一提起哞儿(父亲的小名,意思是他像黄牛一样倔吗?我没考证过),都竖大拇指。


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唯恐我们走上邪路,成了危害社会的坏人,教育里处处体现着他的严厉与苛责。父亲的刑具五花八门,常常就地取材,很少重复,我们挨了上顿猜不到下顿,永远处于对未知的恐惧中。我和哥哥受罚较多,总小心翼翼怕出错,弟弟恃着父母的宠爱,挨挨骂,撒撒娇,就逃过去了,心里的阴影少些。记得有一次哥哥买豆腐回来,因为二分钱的欺骗嫌疑,父亲把他双手反绑起来,吊在门框上用木棍打,母亲和邻居再三劝解,才放了下来。我每年都会因为调皮捣蛋被父亲抽打几次,他恶狠狠的目光和高高举起的树枝令我胆颤,不过枝条落在身上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疼彻。惊惧中的我总是聪明地认为自己身手足够敏捷,巧妙躲过了枝梢的劲力。曾有一次,洗碗时手滑,我把一摞碗摔了个稀碎,父亲罚我跪了半个多小时的搓衣板。我流着泪想,自己干了活还受处罚,太憋屈了。不过,我也认识到自己的粗心马虎,后来做事就会多加几分细心、专心。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也算是在替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受过,在商品极为丰富的当下中国,估计不再有因摔碗而受罚的孩子了。


初中时侥幸躲过的一顿毒打或许与我后来能够考上大学有一定的关系。那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男同学们得知接下来的课是女性生理卫生,出于避羞,也出于贪玩,相约集体逃课去河里游泳,教室里的课桌前只剩下半边女同学,我和另两个男同学非常扎眼。老师走进教室,问明情况后宣布停课,并向校长和厂长作了汇报,这下全厂都在沸沸扬扬地议论此事。那天是父亲唯一的一次早退,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一截橡胶传送带,黑硬带棱角的那种,在家里等着我。一进门他就叫住了我,用阴沉沉的语气问我,下午去了哪里,我心里没鬼,坦然地回答道,“在上课啊。”父亲半信半疑,反复询问了几遍,听我解释得很确切,才放过了我。不过我还记得他转身时对着空气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幸亏没去,不然打断你的腿!”父亲带回的刑具太骇人了,犯错的弟弟受过几次威胁后,把它抛到楼后的小河冲走了。父亲用简单粗暴的训导方式,把我们兄弟三个都培养成了忠厚老实,勤俭朴素,恭顺善良的人,父亲强行塑造的那些品质足以让我们立世为人。然而,皮鞭教育下的孩子,要么叛逆,要么懦弱,我们属于后者。成人后,父亲察觉到我们兄弟三人柔弱有余而刚强不足的一面,试图想办法改变,可性格已经固化的我们,很难重新塑造了。


父亲的严苛不只针对我们,他要求自己亦是如此,这一点尤其反映在他对工作的较真态度上。父亲是个小科员,主要负责全厂两三千人的生活物资供应,事情多,而且杂碎。我记忆里印刻着一帧父亲统计账目的影像。他板正地坐在一把古褐的桃木算盘前,鼻梁上架着略微前倾的老花镜,就像个专注的账房先生。他左手按着账本,右手噼噼啪啪地拨打着珠子,打得很快,也打得很准,第一遍就能算对,第二遍再核对一次,几页纸上密密麻麻排列的数据就计算完毕了。我还记得在蒸蒸烈日下,父亲戴着一顶草帽,穿着一袭蓝布长衫,灰头灰脸地收购玉米秆,他一边过秤一边记录斤两,毫不关心铡刀卷起的漫天飞尘和呛人的污浊空气,只有在瞥见我们时,他才转身招呼我们赶快离开。父亲向来把单位的事看得比自己家的还重要,他曾经逼迫我和哥哥天不亮就去捡拾单身宿舍楼后丢弃的剩菜剩饭,拿去喂厂里的猪。楼上洗漱的青年以为我们是附近农村的小叫花子,常常戏弄我们,将冰冷的洗脸水泼到我们头上。我和哥哥既要留心脚下湿滑的苔藓,还要防备从天而降的戏谑,换来的是,父亲养的那栏猪有的长到了五百多斤。


跟成天忙忙碌碌的母亲相比,父亲显得较为清闲,这是由于父亲善于工作。他常说,别看我啥都不干,其实满脑子都是事情。即便下班在家休息,父亲也是把方方面面的问题都在心中筹划好,到单位以后,条理清楚,井然有序,很快就能完成工作。


父亲的冷峻严苛如同裸露在冬季的花岗岩,这方面很容易感受到,但他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温情细腻一面,需要用心才能体会。每当此时,我感觉父亲更像是腊梅,在严寒中散发着幽香。自然环境封闭的三线厂与外界联系很少,生活物资都要从外地输入,外出采购就成了父亲的一项经常性任务。父亲出差少则二三天,多则半个来月。每当父亲出发后,我们就盼着他早点归来,因为车一到楼下,他就会仰着头冲着家门大声地呼喊我们:“平~,涛~!平~,涛~!”看见我们露头后,父亲用手指划一下放在路边的藤筐,然后随车离去。我们屁颠屁颠地跑下楼,兴奋地抬上一筐厂里买不到的货物,有时是秀山的盘桃,有时是酉阳的西瓜,有时是山东的海鱼,河南的面粉,东北的大葱。看到小伙伴羡慕的眼神,心想,谁叫你们没有个伟大的父亲呢!


其实,父亲再普通不过了,就跟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父亲一样,但在备受宠爱与呵护的我们看来,毫无疑问,父亲就是自己心目中最伟大的人。


父亲热爱生活,情趣高雅,喜好众多。他在筒子楼的前阳台上架起木板,搭了个大花台,上面种满了各式花草,有月季、茉莉、草茉莉、洋绣球、紫罗兰、茑萝、并蒂莲、太阳花、指甲花、昙花、菊花、茶花等等,还在仙人掌上嫁接了蟹爪兰,一年春夏秋三季开满了鲜花,五彩缤纷,洋溢着温馨的生活气息。父亲在楼后挂起笼子,养了一对灰鸽,我很喜爱这些模样可爱的小天使,喜欢听它们咕咕咕地把我唤醒,喜欢看它们扑棱棱地飞去飞回,可喜欢归喜欢,我却从未有过饲养的打算,至今对鸽子的情怀都停留在对父亲的记忆中。鸽子繁殖太快,笼子虽在不断增加,仍赶不上鸽群扩张的速度,只好把养不开的杀来吃。父亲把鸽子用清水闷死,再用开水褪毛,剖腹去肚后塞进白胡椒、冰糖,蒸熟以后给我们吃。他总认为我的瘦弱是由于在农村呆得太久,亏待的,格外让着我,那时的我怎能知道,吃进的并不是甜丝丝、紧实实的鸽肉,而是父亲殷殷的厚爱啊!


中年以后的父亲性情恬淡,喜山乐水,每临周末,带着母亲,有时还邀上一帮朋友,装上干粮就出发了。厂子所在的天兴沟位于金佛山脚下,是大娄山的余脉,四周群山环抱,风景秀丽,山上有修竹茂林,涓涓清溪,奇石巉岩,珍花异草,父亲带着母亲游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每当他们归来,我就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总是面带喜悦地告诉我们,“柑子坪上面开满了百合花,我们还挖了一大堆龙胆草”,“在苟家河坝被大雨浇透了,还从坡上溜了一跤”,“一线天那里真凉快,我和你妈又开辟了一条新路”,“今天在石林挖了两株兰花,你妈从旁边走过都没看见,还是我眼尖” ……父亲无法用优美的语言来描述见到的美景,但快乐早已融入他的血脉。


父亲爱抽烟,他只抽廉价的叶子烟,抽完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一磕,然后装进布袋,缠紧系绳。父亲爱喝酒,平日喝的是散装酒,他储存有几瓶好酒,比如尖庄、头曲、剑南春、泸州老窖,都用来招待朋友了。父亲的经济负担很重,上有老下有小,他的快乐全部发自内心,来自精神层面,不是靠金钱能买到的。父亲爱生闷气,工作中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把被子一拉,蒙住头,一睡一整天,不吃不喝。母亲总抱怨父亲懒,啥也不做,当甩手掌柜;母亲又常常表扬父亲,说他不挑剔,做啥吃啥。父亲说,吃饱穿暖,一家人健健康康就行了。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朴素唯物主义者,父亲简单的生活信念与他尽本分做好人的处事原则一脉相承。其实,父亲的厨艺还是很不错的,只不过要等到逢年过节或邀请朋友来家时他才动手。父亲做的卤牛肉很香,他把牛肉切成片,用线串起来晾干,准备用来招待朋友。我每天偷吃几片,肉串变得越来越稀疏。父亲说,反正家里也没进野猫,少就少吧。后来我的下颌关节紊乱,张口太大就会发出声响,应该是那时父亲太过纵容、牛肉太硬太韧造成的。父亲为人正直,兼有几分侠肝义胆,因此他的朋友很多,比如俞伯、周叔、古叔、雷叔等,都是相处了一辈子的好哥们儿。父亲很少开怀大笑,除非跟朋友在一起。


父亲对朋友诚心实意,对长辈尽心尽孝。他每个季度都给在断头沟的爷爷寄生活费,到了爷爷年老体弱时,父亲就把他们接到天兴沟共同生活,一日三餐准时准点,父亲下厨也比以往频繁了许多。父亲跟他的岳父感情很深,每次一进门,老人就高兴的不得了,把热炕头让给他坐,拉着手说个不停,晚上还要一起睡,一聊就是大半夜。老人的子女多,除母亲外,都在贫穷的农村讨生活,老人想让儿子们给他置办一副棺木,几经商议无果。父亲听说后,立即找到老人,承诺由他一手操办,后来父亲买了一颗粗大的核桃树,给老人备好了棺木。老人逢人就说,“哞儿这孩子帮了额大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放心走咧”。


对生父的思念是父亲刻骨的痛。父亲年轻时在县城工作,有空就去看看生父,到了四川后,回去的机会很少了,生父死后,父亲总是念念不忘地说,想去老人坟头上柱香,最终也没能如愿。人生难免留下很多遗憾,但父亲是幸运的,他只有两件心愿没能达成,另一件是想去武隆看看山水,其实我猜测,父亲的主要目的是想亲自登门向那里的亲戚道谢,因为父亲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晚年的父亲一头白发,和蔼慈祥,还出乎意外地增长了一点浪漫情调,他有时跟母亲说说俏皮话,有时像热恋中的小青年那样,对母亲动手动脚。父亲走后,母亲不让我们改变房间的布置,还准备把父亲的照片制成挂件随身携带。我很好奇,长期以来一直以呆板严肃见长的父亲,是如何抓住了母亲的心,又让母亲深深地思念着他?记忆中父亲为母亲做过两件事,一件是下大雨,父亲打发我给加班的母亲送伞。另一件是,母亲生病住院了,父亲做好饭菜让我送去。我铲上两块米饭准备走,父亲叫住我,只见他用铲子把米块轻轻拨散,表面摊平,就像为心爱的花卉培土那样,再用毛巾包裹严实,交给我送去。


父亲是个含蓄的人,他做的多,说的少,默默地把爱播撒给了妻儿老小。正是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坚实可靠的依托,得到了遮风挡雨的呵护,得到了博大包容的胸怀,得到了坚贞如一的相守,才有了母亲的依恋与不舍吧!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四年多了,最近时常想起他,想起那些在他羽翼呵护下度过的难忘岁月,就利用碎闲时间写下了这篇挂一漏万的回忆文章,完成时恰值父亲节来临之际,谨以此文缅怀我亲爱的父亲吧!



关于作者


 王涛:医生,长居齐鲁之地的蓝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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