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守灵人

弱者在融合中丧失，强者在交流中壮大，当是文化特征。汉唐自交流中增强，明清在融合中衰弱。

不愿融合者，必是弱者。弱者中的桀骜者，试图以挽缆之拖，抱残守缺。社会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定义土匪：“那些拒绝服从，并踞于权力可控范围之外者，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行使着权力，反抗着现有的政权。”逆势文化潮流、抵抗融合者，不算匪，却有匪的某些特征。

异族文化融合之外，拒绝非文化行为之融合，此乃理性勇气之发作。余英时分析明朝知识分子中的不愿出仕者：“他们眼光不再向上看朝廷，反而低头看社会，和民间文化打成一片。政治老虎尽管发威，我避开就是了。但是如果民间社会被消灭了，或者压得一点空间都没有，那就真是‘天柱折，地维绝’了。不过以暴力硬压的日子究竟维持不了太久。文化生命比任何政治组织都要长得多。”此类对圣王政治的反融合，采取的是软方式。

任何文化均有保守性因素，似被红灯隔在了另一个路口，总慢着一截。李叔同诗云：“门外风花各自春，空中楼阁画中身。而今得结烟霞侣，休管人生幻与真。”齐邦媛描述：“初秋的晨风里，站在故乡土地上，这些曾经以校为家、生死与共的白发老人，白发飒飒，歌声中全是眼泪，松花江的水中，仍有嘉陵江的呜咽，倒是呜咽中有坚持的刚强。”花开岂为春，黄昏色调，泪滴非因痛，一任落寞，凄美是面对大逝的无奈。

一生为故国招魂，是钱穆的终极关怀，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使之近乎偏激地为传统文化辩护。中国人对中国文化失去信心，是其最大危机，学校偏重自然科学，崇洋蔑己，更是中国文化之隐忧。做一个现代中国的士，是理想，也志业所在。其集故纸为墙，截然隔出一个世界，以便不为潮流裹挟，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什么比历史更能寄托国人的智慧与情感。钱穆曾言：“自古以来的学人很少有及身而见开花结果的。在今天讲文化思想，似乎不像科学家的发明，不论别人懂与不懂，即可获得举世崇拜，因为科学有一个公认的外在价值，而讲文化思想只有靠自己具有一份信心来支持自己向前，静待时间的考验，故其结果往往要在身后。”文化的凝结期往往很长，前人栽树，后人得果。若将信仰当证据，眼见才信，明白才信，经历才信，证据才信，或为现实世界不诚信的后遗症。

然理性有限，也非绝对，放下经验，方知信仰，文化的根基在信仰。熊十力《高瑞泉序》云：“自有科学以来，其方法则谨严、精详、周密、准确……其功效则征服自然、利用自然、变化裁成万物，乃至大通宇宙、改造宇宙，强哉矫也。现代科学当犹未尽其力，将来强之所至实未可量。”空山已无歌哭地，天涯不容飘泊人，熊十力感受到了浩浩荡荡的气流卷吸，此时仍以螳螂挡车的不自量力，坚持着这份信仰，其为传统文化的守灵人。

文化的滞后性，迟疑着文化人。纵使白天看人，晚上读书，也无以参悟。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云：“中国文化之最大偏失，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一个人简直没有站在自己立场说话的机会，多少感情要求被压抑，被抹杀。”从这点看，许多文化人确是发育不良者。从对方的错误中，找出自己的责任，此即文化理性。鲁迅对京剧的印象，无非“咚咚咣咣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一大班人乱打，两三个人互打”而已，认为其毫无美学价值，甚至不承认其为戏，只在玩把式卖艺。文化自信之前提，恰在对文化做出独立思考、准确评判，多数守灵人以情遮理，讳疾忌医，做不到这一点。

文化守灵人，多数时候被看作小丑，小丑若固执，则被冠以跳梁小丑。

《孤灯下的记忆》

一代知识分子身经劫难的人生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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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