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道钿弟陪我看望故居“竹林居”。我们看望了老厝、老井、老龙眼树、老邻居，兄弟俩不约而同地走向门外的“水利沟”。那是我们童年厮守过的地方，常常入梦。伫立水利沟头，当年“戳鱼”的往事，流水般涌上心头。“戳鱼”是一种捕鱼方式，渔具是一把三角型“网杈”，竹片弯成，系上锅状网片，用于捞鱼。当看出水里有鱼游动时，可用它猛地往水里一戳，猛地提起，鱼入网中，谓之“戳鱼”。弟弟听完我的“戳鱼”往事，紧接着说，“你参军走后，我便接你的‘班’。”他的叙述，与我有着相似的情景和乐趣，却多了几分的苦涩。我感慨地说，可以写成文章，题目就叫《戳鱼兄弟》。
20世纪50年代，兴修水利，家门前有条大溪，韩江水引到溪那边打个唿哨钻入涵洞，越过溪底涌出地面，转身欢歌而去，亮晶晶消失在大山脚下。连接涵洞的水利沟头，混凝土构建，石洁水清，是学游泳和洗浴的好地方。水利沟还常见鱼儿出没，有的来自韩江，有的是“做水”（洪涝）时从鱼塘跑进来的。不远处有一踏头（小码头），妇女们浣衣洗菜，引来觅食之鱼，鱼儿吃饱趁兴，便到涵洞口“斗水”。龙箭鱼玩“技巧”，翻滚着进击，白花花的鱼肚一闪一闪的，鱼多水静时，黑呼呼一片鱼影依稀可见。父亲卖鱼为生，家有渔具，我在涵洞口用网杈戳到第一网鱼，从此一发不可收，一戳两年有余。从五月节到白露，是戳鱼的好季节，我一放学便扛上网杈直奔而去。
“戳鱼兄弟”|绘图：阿鹏
戳鱼看似容易戳时难。涵洞口水流湍急，靠近、站稳要花浑身力气，戳时要猛要快，两三下便气喘嘘嘘。还得掌握点技巧，网杈悄悄贴近水面，看鱼影多了，猛地往水下一戳，往回一拉，便把鱼网住了。鱼儿很精，靠近涵洞得悄然无声，开始人未靠近，分明看到的鱼影却瞬间消失，后来才明白，原来是水面上一出现人影，敏感的鱼儿便逃之夭夭。无奈，只好“潜伏”在涵洞口，等待鱼儿到来。缺乏耐心，绝无收获。有趣的是，暮秋水冷时，哪里暖和鱼儿便往哪里钻，有的竟然钻到我的脚板下，只要反应快，脚板一按，被踩住的鱼便唾手而得。偶尔还有鱼儿钻进裤裆里，若能抓住，收获的不仅是鱼，还有一片笑声。
那时候，我一戳到大一些的鱼，踏头的妇女们总是投来羡慕的目光，她们也想让孩子来戳，可有的舍不得花那么多钱买网杈，有的让孩子借我的网杈试试，半天颗粒无收，戳到的只是叹息，只好作罢，使我得以独霸水利沟头。
我的左脚小腿上，至今还有一个疤痕，见证我当年戳鱼的挚着。小腿曾有一个小伤口，上药稍好，一下水戳鱼，伤口又烂了，如此反复，溃疡难愈，日见严重。眼看我就要参军上路，母亲不让我戳鱼了，有华侨的邻居送来好药，伤口很快结痂，我抱着侥幸心理，临走前偷偷下了一次水，想来一个“最后一次戳鱼”，落了个带着烂伤口上军车的下场。这个疤痕，成了永久的记忆。
我走后，道钿弟便接我的“班”。那时他正上小学，个头、力气都小，接这个“班”显然吃力。开始，他看涵洞口常有鱼儿跃起，便往石缝钉钉子，在水面上拉上网片，指望鱼儿自投罗网，如此“守网待鱼”，结果可想而知。弟弟不甘心，让母亲买把小网杈，几经磨练，终于战胜急流站到我的位置上，开始续写戳鱼的故事。
在洞口“潜伏”对他并非易事，为了在急流中站稳脚跟，他用头死死顶往洞顶。嫩头皮顶硬石块，母亲看着心疼，用布条缠了一个圆形垫子，系上松紧带，戴在弟弟的头上，样子虽然滑稽，却很管用，可以使劲顶住洞顶，按他的话说，“顶天立地！”戳到第一条鱼时，惊喜带来慌乱，未及收网，眼看到手的鱼一跃跳走了。弟弟想出妙招，一旦网到鱼，便连同网杈一起趁势抛到岸上，鱼儿无路可逃。赶上鱼多时，母亲便在岸上帮助捡鱼，有时能捡一脸盆。
那年头，正是“三年困难”饥荒袭来，能戳到鱼非同小可，于是好几户人家不惜工本，买来网杈，一时间戳鱼的孩子骤增，涵洞口你上我下争着戳，把鱼都吓跑了。经“谈判”，排着来，一人一天，后来人越来越多，改为一人半天。每回戳到的鱼，母亲都精心处置，偶尔全家改善，更多的是留给年幼的外孙。有一次做大水〔水灾〕，鱼塘里的鱼跑进水利沟，弟弟竟然戳到草鱼和鲢鱼，高兴坏了。母亲舍不得一下吃光，有的做成“肉松”，祖母称之为“锯末”（木屑），有的晒成鱼干，祖母称之为“柴坯抽”（木料刨的片）。看着铁丝上挂着自己的“业绩”，弟弟十分神气。几年如一日，饿着肚子也不歇，风雨无阻。
道钿弟后来也参军去了。虽然故事结束，但仍值得回味。他在陆军通信连当班长时，师里比赛快速铺设电话线，他们班夺得第一名。弟弟退役后进市食品公司，从一名普通职工干到总经理……他的一些良好品性，或许就在戳鱼那阵子开始培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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