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际，
一直响着清脆的驼铃。
我又一次踏进腾格里沙漠。在浩瀚无涯的荒凉中，领略一场骤至的风沙。尽管那是在有着塞上江南之称的沙坡头风景区；尽管那风沙只是一扫而过，构不成危险或伤害，但那恐怖的瞬间如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原本，我们一行的目的地是青海湖。到宁夏接机的老秦格外热情，非得安排大家到沙坡头一游。他强调，沙坡头集大漠绿洲于一处，又下临黄河，具西北风光，兼江南景色。虽然海市蜃楼是可遇不可求，但绵延壮观的明代古长城却是值得一看。于是，客随主便。
在骆驼场准备骑骆驼时出了点情况，老秦超过规定年纪，被拦在了栅门外。我推说骆驼以前骑过，主动留下来陪他。老秦已年近七旬，有一张皱纹密布的脸，但看上去身体却很强健。见大家出发了，就坐不住，拉起我说，我们徒步，取近道还能赶在骆驼队之前到达观景楼呢。
望山跑死马，这观景楼看着不是很远，可走在松软的黄沙上，双腿就是沉重，加上太阳火炉一样，烤得我浑身冒汗，没走多少路就直喘气，口干得合不拢嘴。老秦可厉害了，走五步得等我三步，还不停地给我科普，给我导游。终于登上前面的沙丘，可以看到同伴骑着的骆驼队。
此刻的我，已经不想再走。正犹豫着，天色骤变，乌云如一张网笼罩下来，漫天都是飞扬的尘沙。瞬间，我们仿佛置身于《西游记》中妖怪降临的场景当中。我差点站不住脚，老秦却稳如泰山。他把我的胳膊挽起，一同朝着不远处的几峰骆驼走去。骆驼很平静也很友善地接纳了我们，让我们藏到它身子下面。老秦说，这是阵风，不会刮太久。果然没过多久，风就停了，就如同家乡夏天经常碰到的“风时雨”。虽然得到骆驼的庇护而免遭风沙伤害，但这下我是再也不愿意前行了。
回到旅游接待中心，牛饮了两大碗茶水，我才缓过气来。老秦退休前在新疆工作过，对风沙早已是见怪不怪。他不喝茶只喝白开水。我们闲聊起来。
他问我在哪里骑的骆驼，我就把我十几年前在迪拜见到的骆驼群，一五一十地讲起来。迪拜之行其实就是欧洲之旅的中转站，与骆驼邂逅则纯属意外的惊喜。我是乘坐越野车进入沙漠腹地，到一个人工小绿洲参加篝火晚会的。肚皮舞表演开始之前，旅客纷纷到近处的一个骆驼场参观。清一色的单峰骆驼，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独行的结伴的，少说也有一百多峰。在客人面前，骆驼泰然自若。对上来合影的，对上来摸一把的，对爬到背上玩的，都来者不拒。牧驼人说，骆驼是沙漠王国的图腾，备受崇拜。海湾人对骆驼的珍惜和爱护，绝不因为时代变迁，其存在价值的变化而有丝毫的改变。骆驼除了得到继续放牧，不少地区还建了骆驼养老院。
老秦听后，感慨地说，在人类驯养的动物中，骆驼是最早的一种，骆驼有灵性，通人性，对人类的贡献巨大。他给我讲起他一次奉命过戈壁的经历。
“我第一次独自穿越戈壁，是在四十年前的南疆。那时候交通不便，信息不灵，文件什么的都得由人工传送。那天，我从连部出发，来到塔什库尔干道口已经是午后。等不到接我的人，急得尿都流了。茫茫戈壁望不到边，牛羊不落脚，马儿不敢走。遍地石头，没有骆驼举步维艰。一直等到傍晚，戈壁上突然传来悠扬的驼铃。一峰骆驼向我走来，身后只跟着一峰小骆驼，却不见牧驼人。骆驼善解人意地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我手，用鼻头拱我口袋。跟沙漠打交道的人都多少懂一些套路。我拿出干粮，分一点给它。它吃完干粮，转身卧到地上示意我骑上。此时，夕阳已坠，夜幕已降，坐在驼背上我仍心怀忐忑，仿佛走进梦中。好歹在驼背上过了一夜。第二天，看到了阳光，我的神经才松弛了一些。骆驼继续驮着我緩缓地由东向西行进。我这时才确认没有“搭错车”，过了戈壁，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对骆驼从怀疑转为感激了。又走了一天一夜，已经是人倦驼疲了。我找了块洼地躺下，让骆驼自己去找草吃。睡梦中发觉有什么在撕扯我衣服。一睁眼，看到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我碰到狼群了！来不及逃跑，连呼救都无能。狼向我裂开大嘴，吼叫声声。这时，骆驼冲了过来，和狼厮打在一起。三头狼，居然都被它打败了，吓跑了。骆驼回到我身边，我扑到它身上使劲地抱着，泪水流了满面。经过五天五夜，我们走出了戈壁。和骆驼分别时，我就像跟亲人惜别一样难受。我走出了很远，它还站在原地向我凝望。”
讲完了这段经历，老秦突然哽咽起来，说他有罪，都后悔死了！居然吃过骆驼肉！前不久，他赴一饭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可等到酒足饭饱之后才知道，那肉，是驼掌！他当场吐了个肠青胃白……
我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老秦接着说，瀚海有双雄：骏马与骆驼。马携一身雄风，挟四蹄尘土，总是走在耀眼的前台；骆驼负重若轻，步履稳健，总是劳作在默默无闻的后台。现在，交通发达，通讯现代化，已经不用把生命交给一峰骆驼了。可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辜负骆驼啊！善待骆驼，才叫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假如到了不再使唤骆驼的那一天，我们也能为它们建养老院吗？
到了跟老秦握别的时候了。我们将继续行程，往西宁，向着青海湖进发。
……
车窗外，蓝天丽日，从巴颜喀拉山的山岩间夺路而来的大河，黄流滚滚；远去的沙漠在我身后，不动声色地叙述着瀚海的无穷。一刹那间，我心里动了一下，有了牵挂：骆驼，明年我若再来，你还为我挡风沙吗？
这时候，我的耳际，一直响着清脆的驼铃。
陈跃子，澄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已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针路图》《韩江骄子》，中篇小说集《女人是岸》，散文集《渔家客宴》《尘香》《江上往来人》，文化专著《中国名村·前美村》等。
作家简介
文|陈跃子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