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谱手记——《玉树临风》

编者按：

       我们常听到的古琴曲不足百首，但这并不是古琴音乐这个庞大宝库的全部。

       现已知的存世古琴谱集211部以上，收录琴曲4000余首，其中不重名琴曲800余首。大量宝贵的琴谱，系统的记录着我国古琴音乐千百年来的流变发展，是一个庞大的记录中国音乐生态宝库。这在全世界的音乐界都是罕见的。由于文字谱或减字谱只记录古琴的弦位、徽位和指法，无明确的节拍、速度标记，要靠我们根据自己的经验和理解来定拍、定句来变成可以听到的音乐，我们称这个过程为打谱。打谱后的乐曲虽然与古人当时的音乐会产生一定的出入，但仍可以让我们一窥中国古代音乐的风貌。

但是，这4000余首古琴曲中的绝大多数都躺在古籍里睡大觉，并未被今人打谱演奏出来。所以，很遗憾我竟经常听到的古琴曲就是翻来覆去那一小部分。我真心的希望各位琴友，可以多打些尚未被挖掘的古曲，过程中探索古人的内心世界与音乐习惯，这种隔空对话另有一番乐趣。

今见桃园琴友社社长季枫兄打谱《玉树临风》，并对此曲进行了较为充分的考证，打谱成曲并写成洋洋洒洒的手记。

说起“玉树临风”，我总想起周星驰扮演的唐伯虎形象，可能是受电影毒害较深。季枫兄通过考证，对此曲另有一番解读，颇有一鼓三叹，苍凉柔润之感。感兴趣的琴友不妨听听看看。

编者按：王宁

最近翻看《天闻阁琴谱》，有集自《自远堂琴谱》之《玉树临风》一曲。标注“角音 羽调 凡四段”，体量不大。又勾起我打谱的兴致。

简单来说，打谱就是将琴谱“翻译”成乐曲。由于古琴减字谱并不记载每个音的时长，音高也并不直观，所以对于作曲家乐曲构思的记录并不精确。但是这也可能是古琴文化的智慧，它给后来者以发挥的空间，尽管这并不成为打谱者任意改变原谱的借口。

想来自学琴有两年余时，有幸现场听过一堂天津音乐学院李凤云教授关于“打谱”的公开课，当时遂大胆一试，选《五知斋琴谱》之《静观吟》一曲试炼。后又有《梅庵琴谱》之《凤求凰》一曲。今再尝试打谱，感觉比之上述两曲，有了更多体会。

在此，也特别感谢琴友们的鼓励和交流。通过打谱也找到学习古琴的另一种乐趣。欢迎各位琴友指正斧斫！

《玉树临风》一曲，被称为岭南派代表曲目。一本神秘的“古冈遗谱”，曾被标注在这首乐曲之中。这从一个侧面反映《玉树临风》可能是一首很有历史的古曲。

“古冈遗谱”是传为宋代遗留在广东省新会县的古琴曲谱。古冈即古代冈州，清代才改名新会。南宋末年，金元入侵中原，南宋皇室被迫从临安（即今杭州）南逃至福州，最后逃至冈州改号祥兴。1279年（即祥兴三年），冈州被破，丞相陆秀夫背负少帝赵丙投海而殁，从而结束了宋代的历史。

宋代以后，岭南在琴学论著方面有黄景星的《悟雪山房琴谱》、庆瑞辉山的《琴瑟合谱》、云志高的《蓼怀堂琴谱》、何斌襄的《琴学汇成》和朱启连的《鄂公祠说琴》等著作。黄景星在自序中多次提到“古冈遗谱”，在琴曲目录中“怀古”“鸥鹭忘机”“玉树临风”“渔樵问答”“碧涧流泉”等曲目均注有“古冈遗谱”四字，证实了“古冈遗谱”存在的可能性。

目前在网上流传的标注出自“古冈遗谱”的《玉树临风》其实与《自远堂琴谱》中的《玉树临风》如出一辙。我打谱的《天闻阁琴谱》中的《玉树临风》也完全来自这个版本。此外，尚有《悟雪山房琴谱》（1835年）（凡六段）《西麓堂琴统》（1525年）（凡三段）两种主要版本。

当然，《自远堂琴谱》本身是广陵派的代表曲谱，其中灵活多变的吟猱应用，需要多加留意，比如“细吟”“游吟”“缓吟”“急猱”“注猱”“欠逗”“虚上”“分开”“退猱”等，一支小曲中，尚有如此丰富的左手处理方式，也让我对古琴指法有了更深的体会和学习的空间。这方面，管平湖先生的《古琴古指法考》一书，以及《天闻阁琴谱》第一卷有关指法的记载，提供了较为详细的指法参考。

《卧云楼琴谱》中记载：魏曹子建嗜音律，此其赏心作也。一鼓三叹之馀，恍有淸风从玉树中来，陈之玉树后庭对此益增靡曼。《松风阁琴瑟谱》后记：其曲虽小，音美苍凉，如对幽人观泉玩月之致。程昔云题。

古琴谱托古的情况很多，不能完全采信。通常，语言学家考证“玉树临风”一词的来源是杜甫《饮中八仙歌》：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那么显然比杜甫早很多年的曹植是不会写出一首《玉树临风》的琴曲来的。

不过，《松风阁琴瑟谱》说此曲“音美苍凉”，倒是很符合曹植“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的个性特征。具体打谱的时候，也不妨有相应的带入感。

曹植影视剧形象

实际上，在我打谱《玉树临风》之前，我想象中的此曲应该是杜甫“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的意境。然而，按谱寻声，却明显地感受到一种欲言又止“耿耿不寐、如有隐忧”的悲哀，也许正印证了“音美苍凉”的意趣。

有意思的是，最近翻看流沙河先生《诗经现场》一书，其中讲到《邶风·柏舟》一篇：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亦有兄弟，不可以据。

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先生还原“现场”说道：有时候有担忧，暗自惊心。回想这些年来，遇的麻烦够多，受的侮辱不少，伤心事想不得，一想起，就要捶胸抛物，失去自控。朝廷乌烟瘴气，害得日月无光。临睡又想起，明天还得去上朝，同那帮小人共进退，就浑身不舒服……一时，心有戚戚，感叹先生的文章帮助我对正在打谱的乐曲有了更多思考。

魏晋黑暗统治时，一个有着正常心智的人，若想做个“玉树临风”之人，多有艰难，往往有苦难言。如此，也就明白了此曲虽名为《玉树临风》，但不过是抒发胸中郁结，托言寄志而已。我在打谱的时候，想象作曲家以“玉树临风”为人生境界，不屑与时下同流，宁可做一个孤绝之人，是以此曲作为自勉的强音。所以，在诉诸潇洒风流的理想主义背后，乐曲的指法处理、轻重迟速就朝着孤高自勉的方向去发展乐思。

《天闻阁琴谱》中的《玉树临风》

这里，我想强调一下，羽调式音乐的乐曲风格清纯、凄切、哀怨、苍凉、柔润。以传统五行理论来看，羽调主水，属冬音。羽调的代表曲目《二泉映月》《汉宫秋月》《平沙落雁》，多是这种音乐风格。因此，《玉树临风》一曲选用羽调，暗含了基本的乐曲情绪走向。

乐曲中大量使用3音“注猱”的音响效果，其实就是一种典型的“哀叹”的拟声。三段重复的“名指九徽注下剔二弦，逗，下十急下十二带起，散音托七弦” 乐句的应用，正体现了“一鼓三叹”的主题动机。大量“下”“注下”的应用，正是这种叹息的反复。这是在实际打谱过程中，让人印象深刻的体会。

2020年8月 季枫小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