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何明威:蹭蹬岁月坎坷路,阳春一曲话古鲸

前天江嘉祐先生一篇小文,很多朋友可能意犹未尽:

江嘉祐:回首故人千里,一身将影向潇湘

今天分享何明威先生一篇小文,把历史的碎片尽量再拾遗一二:

蹭蹬岁月坎坷路,阳春一曲话古鲸

何宁先生与何明威先生的兄弟合影

· 前言

“霸派宗师入骨贫,当年愧我太寒身。古鲸似解城南见,也向秋风忆故人。”


前些日子,大哥何宁的忌日将至。与往年相同,我又一次翻读了几页他留给我的《淮南子集释》,还有几幅宣纸已然泛黄的蝇头小楷。《淮南子集释》分上中下三册,洋洋洒洒百万余字,一九九八年由中华书局出版,是大哥毕生致力淮南子研究的结晶。小楷是大哥的日课,记忆中他打小就在父亲的熏陶和督促下勤耕不辍,从读书到教书,直到去世前不久,手已经抖得不听使唤了,也不曾终止。翻读和整理中,我就读到了开篇这四句诗,诗题是《怀龙琴舫师》,副题为“琴舫师开蜀中古琴霸派。庚午秋,听琴曲《忆故人》于城南许氏,所藏宋琴'古鲸’,盖吾师旧物也”。

何宁先生撰写的著作《淮南子集释》

龙琴舫,一八八六年出生于成都,9岁拜灌县(今都江堰市)二王庙道长杨紫东为师,学琴六七载。杨紫东是清末著名琴家,对川派古琴的复兴与传承,与张孔山、钱绶詹等人一样,居功不浅。杨紫东的授琴方法,在那个时代颇为特别,自己亲力亲为之外,还鼓励龙琴舫和他的儿子杨亘通过“交换”琴曲来相互学习,并允许龙琴舫于师门之外,追随钱绶詹学习新的琴曲。钱绶詹,江浙人,亦是清末著名琴家,咸丰年间入川,著有琴曲《钱氏十操》。就这样,身受名师指点,加上自己的天赋和努力,才十五六岁时,龙琴舫已声名鹊起,被琴界视为川派古琴的新一代翘楚。

前排中间是川派宗师龙琴舫先生

前排左喻绍泽,右卓希中,後排左刘正春,右王华德。


一九五六年,查阜西先生率全国古琴调查组走访四川,龙琴舫被列为当代泛川派代表琴家之一。至于何谓霸派,龙先生对江嘉祐说的一句话,蜀中琴界耳熟能详:就是在坝坝里面弹琴嘛。同样的意思,一九五八年夏末秋初,龙先生在回答我的询问时,把“坝坝里面”换成了“川西坝子”。当然,这只是一种玩笑。龙先生的“霸”,不是一味追求字面意义上的霸气,而是强调一种开风气之先的开阔境界,一种无愧先人启迪来者的敞亮与豁达的精神。他先后师承杨紫东和钱绶詹,学有所继,又不拘一格,创造性地将蜀地琴风和虞山琴艺相融合,提出了“川之虞山”这个概念,既继承了传统川派的急浪奔雷,又融入了早期虞山派的清微澹远,进而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独树一帜的霸派琴风:苍劲练达,浑厚通透,意境悠远而深邃。在老八张中,我们可以听到龙先生演奏的的《捣衣》,这首出自《钱氏十操》的琴曲,具有明显的霸派风格。

大哥从老家合江来到省会成都,先就读于石室中学。石室中学位于武侯祠近旁,他课余游览武侯祠时,听到有人弹古琴,琴声古朴而又温润,如闻仙乐,久久不能忘记。其实,老家书楼的墙壁上,曾经一直挂着一张古琴,但家中谁也不敢擅弹。父亲说,琴是读书人的爱物,要读出一些成就才能抚琴。这次武侯祠遇琴,想必勾起了大哥不能抹去的一丝念想。后来进入川大求学,大哥加入了学校的国乐团。他想学古琴,可川大没有古琴老师,于是专攻二胡。有一年回老家,我听他演奏刘天华的二胡名曲《病中吟》《良宵》和《空山鸟语》,特别喜欢。大哥说,二胡他所爱,古琴他更爱,希望有机会得偿所愿。

果然天遂人意。大哥有位老师,是名列蜀中“五老七贤”的林山腴先生。清末民初,巴蜀文人雅集,通儒博学之士比比皆是,尤以五老七贤光耀全川。五老七贤其实是泛指,是彼时享誉大江南北的蜀中文化群体。他们不仅博学多才,更有经世济民之志向,为政者清廉刚正,为教者广植桃李,传承并光大了蜀学的优良传统,深孚众望,为时所重。林山腴先生知道大哥的学琴愿望后,为他推荐了龙琴舫先生。《文心雕龙》专家杨明照先生也是大哥的授业恩师,他推荐的也是龙琴舫先生。大哥喜出望外,他买来猪肘子,用红纸包裹好,写上吉利语,遵古制三叩首,行束脩拜师之礼。其后,大哥与侯作吾、黄度、何朝恕、江嘉凤江嘉祐姐弟同列龙先生门下,成为龙老入室弟子。龙先生与侯作吾亦师亦友,这一点,和侯先生与何朝现的关系类似。此乃后话,我有专文详叙,按下不提。

大哥说,龙先生是一位儒雅的长者,深受儒家思想影响,从来不弹《广陵散》,因为它充满了叛逆与杀伐之气,与中正平和背道而驰;也从来不弹《凤求凰》,因为它柔情旖旎、缠绵悱恻,视三从四德为陈规陋习。大哥还说,龙先生授课从不打谱,而是边弹边唱。弦律的高低起伏,琴曲的意趣韵味,无不随着龙老的吟哦而纤毫毕现。这种唱谱法,龙先生谓之“啷当调”,在以口传心授为主要传承方式的古琴教学中,实乃别具一格。在龙先生那里,从《仙翁操》入门,然后是《醉渔唱晚》,再后来是《岳阳三醉》《阳春》《潇湘水云》《普庵咒》《渔歌》《南平沙落雁》《长门怨》《高山》《捣衣》《梨园春思》《渔樵问答》《客窗夜话》,大哥一共学了14首琴曲。每学完一首,回到学校后,大哥就凭记忆把龙先生的啷当调记录下来,还原成减字谱,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龙琴舫口传,何宁记谱

古鲸的来历是个传奇。一九一一年,清廷计划修建成渝铁路,按最初的方案,由民间筹资入股,政府主导监管。不料筹资进行得热火朝天时,清政府却突然宣布铁路国有化,想把路权收回之后交给外国人打理,从而激起了声势浩大的民间保路风潮,尤以四川保路运动最为激烈。其时,四川总督赵尔丰上任不久,也一度认为百姓争路权是极正常的事,遂电恳内阁“筹商转圜之策”。但清廷严饬赵尔丰,必须谨遵圣意,驱散保路群众,弹压保路风潮。赵尔丰被逼无奈,只能召集各营军官训话,要求部下忠实执行清廷命令,酿成了震惊全国的“成都血案”。武昌起义爆发后,成都成立大汉四川军政府,宣布脱离北京政府独立。不久,军政府的军队哗变,军政部长尹昌衡平定叛乱,被推为都督。事后,人们怀疑兵变是赵尔丰指使,尹昌衡遂指挥所部擒获赵尔丰,并在皇城坝召开公审大会,当众尽斥其罪。那时,皇城坝上有座地标性的明代建筑明远楼,赵尔丰就跪在明远楼前的红地毯上。惩治有罪之人,尹昌衡自不会搞得如此隆重,红地毯乃是赵尔丰的家人为了让他死得有几许尊严专门给铺上的。对于昨日还位高权重的赵尔丰而言,即使跪在明远楼前,心中也还是有几许疑惑吧?他不相信尹昌衡会真的杀他,还满脸的不在乎,对尹昌衡说:“尹娃娃,你莫开玩笑,砍脑壳不是一件好耍的事。”不曾想,言笑晏晏间,尹昌衡一声令下,刀斧手手起刀落,但见一股血柱冲天而起,赵尔丰瞬间身首异处。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尹昌衡又下令,用竹竿挑着赵尔丰的首级,在城中游街示众。

赵尔丰临刑照

诱杀赵尔丰的尹昌衡


树倒猢狲散,赵尔丰的家中财物被抄空殆尽,宅中家具和所藏的几张古琴也被抛掷门前大道上,任由车马践踏。其时正当深秋,天已有了些许寒意,士兵们打算以这些摔烂的木材烧火取暖。黄昏时分,当一个士兵又抱了一张古琴走出门来,正要高高摔下时,只见对面茶铺疾步冲过来一青年,他抓住士兵的手,恳请把琴让给他。士兵说,琴摔烂之后,是用来烧火取暖的,为什么要让给你呢?青年答曰,古琴是泡桐木做的,不熬火啊!他好说歹说,答应士兵以一捆上好的青杠柴换琴。此青年正是龙琴舫,那一年,他25岁;此琴正是古鲸,他一生视为珍宝。

古鲸图片

龙先生年轻时曾短暂从戎,上个世纪30年代中期解甲归田,以教私塾和古琴为生,过着半隐居生活。龙先生的前妻早年去世,大女儿去了美国。身边虽然还有其他子女陪伴,遗憾的是,他们均不以古琴名世,倒是他的妻侄何朝恕,与侯作吾、黄度、江嘉凤江嘉祐姐弟,还有我大哥,拜在他门下继承衣钵。更遗憾的是,龙先生的嫡传学生,多数已经故去,目前在世的只余江嘉祐一人了。龙先生后来娶了一个农村女子为妻,识字不多,没怎么见过世面,但她勤劳善良贤惠,是龙先生晚年生活的好帮手和好伴侣。

一九五八年夏末秋初, 大哥带着我去看望龙琴舫先生。龙先生家住三官堂,与望江楼隔河而望,彼时还是地地道道的穷乡僻壤。房子是名副其实的茅屋,顶上全是茅草,片瓦也无,墙壁则由竹篱和黄土上下铺砌而成。我们去时,柴门洞开,龙师母正在门前的几分地上侍弄蔬菜。进得门去,只见破败的堂屋正中,摆放着一张大方桌、四条高板凳,此外别无他物。大哥恭恭敬敬呈上给老师买的礼物,是一件白大绸衣衫。那一年,龙先生有恙在身,类风湿日渐严重,抚琴时手指已不够灵活,连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准备替他录音的事都暂时推掉了。此前,一九五六年,应査阜西先生之聘,龙先生任职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特邀演奏员,不赴京,定居成都培养学生,每月享有适量的生活补助。可是,长期深受类风湿折磨的龙先生,自觉无力完成这一重托,非常伤感。他给查先生去信,字里行间满是无奈:“……舫学无术,幼癖嗜琴,数十年糊口四方,以致一曝十寒,毫无成就。博得虚誉,贻笑知音。……两鬓吹霜,痼疾忽发,殆类瘫痪,左名右食,窘于下指,实属毕生之恨。”今天,看见自己的弟子前来问候,龙先生十分欣慰,他换上白大绸衣衫,把古鲸搬到大方桌上,就坐在高板凳上为我们示范演奏了一曲《阳春》。这毕竟是一张丝弦琴,音量明显偏小,龙先生就拿来画轴抵在方桌的边缘上,让我在画轴的另一侧细听,果真收到了放大声音的奇效。此时的龙先生,手已然有些颤抖,音已然有些不准,但琴声所传递的冬去春来,大地复苏,和风骀荡,万物葳蕤的画面,让我在聆听之际,心中充满了“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的感动。令人悲伤的是,次年,龙先生就去世了。

龙先生的离去,让身为家庭妇女的龙师母一夜之间失去了依靠,生活拮据,无以为继。不得已,龙师母只得将门前几分地上原本自给自足的一点蔬菜,偷偷拿到街面上去卖了,以换些油米钱。那个时候,私人卖菜这种行为,虽说只是小买卖,却也算是做生意,也会划入投机倒把行为,是必须无情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一旦被抓到,后果不堪设想。可以想见,龙师母彼时的生活,实在是非常艰辛。

不久之后,据卓希钟先生说,俞伯荪先生找到龙师母,想要借用古鲸。俞伯荪与龙先生有参师之遇,他对龙师母说,现在是困难年代,与其在墙上供一张无用之器,不如将其换取有用之物。他告诉龙师母,受人之托,有人愿意用4斤粮票加40元钱,置换龙先生的两张琴:古鲸和另一张明琴。龙师母淳朴,同时也是为了生计,就答应了。为了表达谢意(4斤粮票,40元钱,在那个年代够生活一阵了),龙师母还把龙先生珍藏的所有古谱和琴弦,一并给了俞伯荪。

星移斗转,转瞬间到了文革末期,古琴市场有了逐渐复兴的迹象,琴价有所攀升。这时候,俞伯荪有了转让古鲸的打算,欲以40元价格卖给李星棋。李星棋供职于四川省歌舞团(后更名四川省歌舞剧院),是我的同事,遂找到我鉴定琴的好坏。自一九五八年听龙先生用古鲸演奏《阳春》以后,二十年过去了,我不曾想到会是在这种买与卖的交易中,再次与古鲸相遇。我有几分激动,也有几分伤感,自己虽然很喜欢,但总不能夺人之好吧,就建议李星棋毫不犹豫地买下。没想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得知,李居然没买。我赶紧找到俞伯荪,俞却说古鲸已卖给赵蕴玉了。

赵蕴玉是巴蜀国画界的一代名家,与吴一峰、岑学恭、黄纯尧并称“蜀中四老”。他也弹琴,而且与我同出一个师门,也是师从喻绍泽先生。他年长我几岁,但从入门时间来看,我却忝居师兄之位。记得恩师70大寿那天,我们前去祝寿。其时和风顺畅,怀园高朋满座,除众师兄师妹外,音乐家朱舟、雷识律、苏召、段启成,画家吕林等亦纷纷道贺,赵蕴玉也来了。一众人正谈笑风生间,却见赵移步向寿星拱手鞠躬,恭恭敬敬地拜喻先生为师习琴。那一年,赵蕴玉已60多岁了。同入师门以后,我们之间还有过文人同好的欢喜往来,这里暂且不表。闻知古鲸在他手中,我只得作罢,断了收藏的念想。

再后来,古琴热急速升温,老琴的价位涨得尤其吓人,动辄就上千元。这时候,龙琴舫先生的孙儿龙治安站出来了,他认为古鲸是被骗走的,必须讨要回来。可是,因为不在古琴圈走动,他居然搞错了对象。某天,会些拳脚的龙治安竟然跑到喻绍泽先生家,大闹怀园,并放下狠话:“不交出古鲸,我下他的零件(方言,意为致残)。”那是周末,喻先生的女儿喻文燕刚好在家休息,正陪父亲抚琴打谱,喻先生的外孙曾成伟在一旁洗耳恭听,一家人其乐融融。忽听得园中喧哗,喻文燕出去交涉,才知道龙治安张冠李戴,闹了一出大笑话。这信息赓即传到了俞伯荪耳里,他委实吓了一跳。

赵蕴玉也得知此事,觉得古鲸虽好,可留下它难免会带来麻烦,恰逢著名考古学家、四川省博物馆馆长冯汉骥想入手,就转让给他了。冯先生拿到古鲸后爱不释手,可龙治安再一次放出话来,不管古鲸在谁手上,只要没有收回龙家,他决不罢休。就在大家都觉得棘手甚至无解的时候,华西医学院的许南荪出面了。许南荪是侨属,执教药用英语,是这个行业的专家。他的夫人很爱琴,亦喜欢弹琴。许便从冯那里拿下古鲸,然后给龙治安补了一笔琴款,才了结了这场纠纷。

一九九〇年第一届国际古琴会在成都举行,会议发起人唐中六邀请了许南荪夫妇携古鲸与会。那一天,在江嘉祐主持的古琴鉴定会上,经文物鉴定专家郑岷中先生鉴定,古鲸为北宋或五代琴。郑先生说,此琴本为赵尔丰家藏,若非时代变迁之故,根本不可能流落民间,有很高的收藏价值和升值空间。会上,大哥和许南荪夫妇多有交流,言谈间表露出藏琴之意,许说古鲸是其镇宅之宝,没有出让的道理。会后,我还陪大哥专程去城南许宅看琴抚琴,一曲《忆故人》激起我们心中诸多思绪,大哥回家后就写下了《怀龙琴舫师》这首诗,以感激先师传授琴艺之恩。不久,许南荪收藏古鲸的事在圈子中传开了,很多人都曾前去求让古鲸,许的回答很干脆:万金不让。


诗曰:忆昔茅屋闻阳春,骀荡和风远嚣尘。人间多少荒唐事,敢向古鲸问真淳?


律和古琴研习社

斫琴、造轸、研弦、教学



律吕人和,不忘初心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视频丨书院琴学《阳春》里的清风明月
古琴教学丨琴学入门篇第八课——指法练习曲《阳春》
浙派古琴大家徐元白先生晚年二三事
听松涛鸣玉,看鹤翔九天—几张琴,几段与琴有关的故事
古琴构造简介
弹的不是古琴,是一种修为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