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诗选：女人的马

原乡诗刊

女人的马

余秀华

初冬的傍晚

阳光退出院子，退得那么慢

其间还有多次停顿，如同一种哽咽

北风很小，翻不起落在院子里的杨树叶儿

炉子上的一罐药沉闷地咕噜，药味儿冲了出来

击打着一具陈旧的病体

她蹲在院子里，比一片叶子更蜷曲

身体里的刀也蜷曲起来

她试着让它展开，把一块陈年的爱割掉

这恶疾，冬天的时候发炎严重

光靠中药，治标不治本

但是她能闻出所有草药的味儿

十二种药材,唯独"当归"被她取出来

扔进一堆落叶

2014年11月22日

迎着北风一直走

 

开始的时候我昂着头,后来就低下了

这样的时候,他们应该点燃灯盏,但是没有。

树木和落叶都在奔跑,与我逆向

离开村庄,我觉得还能走很远

没有低悬的云朵挡住我的去路

也没有另外的村庄指引我的方向

哦,怀抱雷霆的悲伤的女人

闪电在身体里生锈,我不能掏出

为那些在一个个漩涡里看着我的人啊

这是一个御寒的过程

如同把血液洒在生存

把爱抵当给死亡

2014.11.23

他走进三里屯的一条巷子里

他拖着二十箱酒，走进三里屯的一条巷子里

灯火串流，人声嘈杂

月亮不仅仅被云遮住

他给一个酒吧，卸下这二十箱酒

酒吧里有人醉得起不了身

他们的身体像湿透的卫生纸

有人心灰意冷，懒得打冒犯他的女人

水泥封住了城市的最后一角

他跺了两次脚，又喝了两杯酒

月亮弯成铁钩，钩在他的身体里

风懒得吹过来

这夜色里的第一阵巴掌懒得打过来

女人的马

                              

最初，她是红色的，在木桥上摇摇晃晃

也可以被一只纸船驮到对岸。

那时候它的耳朵夹了一朵野花

对未来的日子满心欢喜

那个时刻，隔壁的阿强在河边摸虾，

短裤的松紧松了

滑到脚边

过了木桥，马就白了。

她不知道它是怎么白的

她的裙子也是白的，

忧伤也是白的，如一朵莲花

在风里飘飘摇摇。让人不好琢磨

她骑马穿过林荫道，总是想流泪

回来，马就变成褐色的了，

她也不计较了

她喂它好饲料，

让它饮最干净的月光，而它

还是瘦了

一段时间，马眼睛里都是忧伤，她就生火做饭

现在好了。它的眼睛里有了蓝天白云

她读诗的时候它的耳朵不停地煽动

晴天

阳光照在院子里，照在越冬的月季株上

从田埂上割草回来，镰刀掉在院子里，响声清脆

把手洗干净。也把脸洗干净

——一些皱纹让人满意：我总是在最深的夜里

把爱，把痛都压下去

粗糙地活着：偶尔耍泼，偶尔骂人

但是这深冬的阳光依旧出卖了我：我这温柔的部分啊

仿佛迎合了你在远方的反照

而你，从白雪覆盖的街道上走过

在一个门牌前停了很久

不知道这里的气候

一个人在漳河新区大道上久坐

正午的阳光沉重。对面的土丘上坟冢高大

红玉兰白玉兰都举起硕大的高脚杯

无酒空醉

他们都下班了，大楼里没有一个人

我坐在花圃上，暗红的石砌很凉

一个工人在另一个花圃上用手机听情歌

我给玉洁发短信：

人生如梦。一时繁花似锦

一时落花满冢

他没有回我。此刻适合巨大的哀伤

或者幸福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

我什么也不想要。而那么多的事物

已经站满了陌生的一路

摇晃的公交车一个中午都没有来

我想象着我们相爱的样子

 

你拉起幕帘，遮住下午猛烈的阳光

你弯下腰，检查丝瓜藤卷曲的原因

你朝我笑笑

 

你把红茶倒掉，换成绿茶。

你看着我写情诗，问今天会写出谁的名字

每个夜晚你都安睡，不会检查我的梦呓

 

你从远方赶来。你说穷山恶水有青的模样

流动的样子

你说我们在一起，必将走向更远的地方

 

嗯，黄昏的时候我们去村里散步

他们不认识你。他们只看见我头顶上

颤抖的白发

 

它们发光，耀眼

而没有一个人能够用“幸福”两个字

描绘我们在一起的样子

雨欲来

 

她拖着病了的身子上山

那些落完了叶子的树还在：柏树，栎树，松……

头上的青天还在

 

病了的身子拖着她上山

山腰的庙宇还在：观音，文殊，弥陀……

但是香火不再

 

她跪下去----

神啊，请收回这一世尘缘

收留这恐惧之身

 

风把树木拨响

她的内心空荡

站不稳一根蜡烛

 

雨水

我们说起喝酒的事情。说酒里浸泡的事物

你准备的空杯子搁置在阳台

玫瑰养出了蜘蛛。它的半张网将网住昨天的露水

只有风是网不住的。风里有经过挑选的流言

我们说起喝酒的事情。说赤身裸体的女子从酒缸里出来

身体里发生了车祸

又一个人抬着灵柩走过空旷的大街

她喜欢过的人都在干杀富济贫的事儿

他们劫不走她的富贵，也救不了她的贫穷

我们说起喝酒的事情。说起下一次相见

如线的时间卷曲起来

像一个火球在雨水里滚动

那时候天气也凉了，大街上将看不见一个

穿低胸装的人

 

 

致董郎

 

你冷静，像蓝色的木星。我炽热，是等待毁灭的火星

宇宙里还有多少无法企及的秘密

它们有时候是飞转的漩涡，有时候是深沉的海洋

更多的时候就是我自己

 

我的欲望是火，绝望也是。我的爱情是火，孤独也是

如今我们的相遇注定了头破血流

注定把这坍塌的后半生武装起来

再到你面前一败涂地

 

也注定了血肉模糊的分离。这孤独的火，白发苍苍的火

这无处落脚的星球

而你，在和我遇见又分离后需要更大的力气

遮蔽你自己

 

遮蔽你自己再去爱，去信，去塑造一个俗世的自己

想到此，我就熄灭我自己

像斧头砍下山脊

陡峭。没有回还的余地

 

而落实到此刻：你在人潮涌动的城市，我在荒芜的村庄

我一片一片摘下挂满墙壁的祈祷词：

神啊，赐我年轻的爱人

赐他丰满，无限的生命

 

 

致父亲

 

那一晚，不经意握住了你的手

你手背上凸起的经脉仿佛有奔涌的浪波

让我逆流而上，去到生命之初

 

我不知道你何以选择我做了你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如何选择你做了我的父亲

你越来越老，这个秘密越来越深

 

屋子里层层叠叠都是你的指纹

从年轻到年迈

你的指纹上层层叠叠是我的指纹

如果你不在了，它还会不停重叠

 

而你，生病的样子都是清爽的

你一直想拨正我慌乱浑浊的一世

你为此沮丧，但是从没放弃

 

我什么也不能确定

不过是我对这个尘世的爱

完完全全地遗传了你的基因 

余秀华，2009年，余秀华正式开始写诗；2014年11月，《诗刊》发表其诗作；2015年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同年2月，湖南文艺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2016年5月15日，余秀华的第三本诗集《我们爱过又忘记》在北京单向空间首发。2018年6月，出版散文集《无端欢喜》。2019年1月，推出首部自传体小说集《且在人间》

发布于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