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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65回(中):红尘三千泪与剑,我只取一瓢爱依恋

作者

凤凰

伏案小憩,朦胧入眠,感到手指被细细密密的刺扎中。梦中拿着小镊子一根一根往外拔,可就是拔不干净。悠悠醒转,发现自己手指好好的,有刺的是尤三姐。在面前摊开的,正是贾琏跟贾珍说的那句话,“玫瑰花可爱,刺大扎手,咱们未必降的住。“ 不禁莞尔。

前面提到这一回有几处比较强烈的反差,一层是时时媚笑的尤二姐也曾伤怀。另一层,是跟尤二姐的妩媚甜蜜相对,尤三姐的多感易伤,时常垂泪。姐妹两人,朝夕一处,性格却截然相反。

把求偶的贾珍直接拒之门外,就等于亲手堵死了自己通向正常婚配的途径。聪明的尤三姐,心里明镜似的。如何把死局做活,是三姐眼下要面临的巨大挑战。既然撕破脸,那就再进一步,闹个人仰马翻,闹到一定地步,看谁出来收拾局面。这是三姐走出的第一步,这里赌的是家人的爱。爱她,就不会为了贾珍而狠心逼死她。

尤三姐把小花枝巷闹的天翻地覆之后,贾尤二人再无拘她的心情,只剩下小心翼翼揣摩她心事的份儿。这日特备了酒菜,两人把三姐和尤老娘都请了过来,准备好好座谈一下,怎么事情就成这个不可收拾的局面了呢?看来是女大不中留,若有合适的人家下聘,您是不是就饶了我们,赶紧走吧?贾尤颇有送瘟神的心态。

机不可失!我非常相信尤三姐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家人主动来询问她的心事,听取她的意见。我要说,这是一个彼此尊重、地位对等的酒席,红楼梦中并不多见这样的场合。有了这个局面,尤三姐才肯袒露心扉,告诉家人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都还不知道他是谁呢,她已经山盟海誓非他莫嫁了,即便有一个富可敌国,才高八斗,貌赛神仙的男人,只要不是他,一切免谈。可他是谁,在哪儿?

前面贾琏和尤二早被她折腾的筋疲力尽,这会儿又被她泪洒衣襟感动不已,别忘了贾琏和尤二还是新婚燕尔,对爱情这码事儿相当地高看,哪有心思管他是谁,是否貌比潘安,是否富比石崇,才华高低那更不是贾琏之流考虑的,只要她看好的,“凭你说是谁就是谁。” 一诺值千金!有了这句话,三姐在自行择偶的权力上又迈进了一大步。

这两步,尤三姐都走的非常成功。别人把她当玩物,随意对待她时,她比谁都能撒泼。别人尊重她时,她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比谁都楚楚可怜,温柔动人。尤其是数次哽咽滴泪,令人起敬。孟浪浮躁,原来只是这个少女的一件刺猬外衣,用以包裹自己酸苦的生命,一旦突破刺猬表象,她的内心世界竟是柔软如水。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一张口说话,我们才知道她深深惦记的,首先是姐姐何处安身,妈妈何处安身。这样的女孩子教人如何不动容!

前几天去机场接人,路途无聊,就给我先生讲起这本小说。他说只知道这本著名的中国书,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稀奇内容。我正好在读这一回,就把围绕着两苦命姐妹的故事,讲给他听。讲到三姐时,数度喉咙发紧,说不下去。这是一个无法不令人怜惜的少女。

爱他,“一生至一死”。又成功地拿到了婚配自主权的允诺。那个他,该闪亮登场了把?然而她却叫他们猜。这么优秀的男人,这个间接把贾珍并宁国府一干男人坑的掉了底裤的厉害对手,到底是何方高人?都已经允诺她“你说是谁就是谁“了,为什么还不给个痛快,还要玩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不出来的游戏?

二姐智商有限,贾琏也是比较天真的人,两个人果然兴致勃勃玩起了猜谜游戏。两人都想到了宝玉,甚至都被自己的机智感动了。没想到三姐以最不屑一顾的神气否决了。“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 这言语间,好像更多的是对姐姐们飞蛾扑火一般扑进贾府的蔑视。这里就流露出一个暗示:富贵之家可能不是尤三姐的目标。大姐、二姐的日子,她不是没看见,不,尤三姐不要过行尸走肉的日子,不要随波逐流,不要成为男人的玩物,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以爱为主轴的婚姻。而这一次婚姻的抗争,她每一步都是一场豪赌,赌上了一切。如果成功,那么这就是一场胜利大逃亡,是以婚姻拯救腐朽的轮回,脱出污浊的泥潭。

这一个承担了尤三姐人生寄托的人是谁,六十五回他并没正面出场。但通过回目“尤三姐思嫁柳二郎“,我们知道尤三姐的心上人是柳湘莲。不过是五年前看戏,尤三姐看到柳二郎客串了一次小生,就此情根深种。漫漫长夜,她的内心世界住着这个爱人。这一定是一个歌声绕梁,色彩绚烂无比,人面桃花,仗剑天涯的美丽世界。爱,是这个少女黑暗屈辱日子里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光明。她用梦幻编织生命的年轮 ,在腐坏的世界里构筑属于自己的自由小天地。

我无法理解当今那些追星族们的无厘头狂热,但我闭上眼睛,竟然可以读出三姐的心灵秘语。

柳湘莲何德何能,竟使闺阁少女一面之缘,遂成相思之苦,痴痴恋慕他五年之久?书中说柳二郎“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拒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窝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

这是怎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儿,这么一听,换一种方法描写柳湘莲可能更直观: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在普罗大众的眼里,这就是个破落户。他唯一的优势估计就是有点拳脚功夫,但这点拳脚功夫也因为痛扁呆霸王而惹祸,避走他乡。他唯二的优势是有吹拉弹唱的功夫,那个年代,男人拥有这种技能大都消磨在烟花巷里。

所有优势都能变成劣势的柳湘莲,到处游荡滋事的背运户,他又以何为生呢?就算有点遗产,金窝银窝经不起成日的吃喝嫖赌。这柳湘莲跟宝玉说他“一贫如洗”,宝玉也是信的。尤三姐这得是多严重的眼疾,给自己挑了一个这样的女婿,还要死要活非他不嫁。

前书曾有意无意间提到,柳湘莲叫小厮杏奴先行回家。别的作者就算了,但是曹公,那杏奴必须是“性奴“啊。这等名字绝对是后天被哪位秉性乖僻的主人所冠,不然谁家给男孩起名字叫个奴、杏的呢?一贫如洗,他却有仆人。

一贫如洗,却能屡屡成为豪门座上宾。而且柳湘莲虽做客豪门,却没有巴结讨好显贵的习惯,反倒是显贵们逢迎他,看他脸色,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湘莲要揍薛蟠,勾连薛蟠出来的诱饵是告诉他,“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未出门去。” 这里绝好的孩子,大抵是娈童了。出门二字,尤其蹊跷,这不是我们当代汉语的出门,而应该是指家里养的,还没有送出来伺候过客人的娼妓。我疑柳二郎做的是一种特殊的生意,开的是暗娼馆,专门向达官贵人们提供男色服务。

连胸大无脑的尤二姐,都记得柳湘莲打了薛大爷从而逃走这回事,早已与之生命相连的尤三姐,决不会错过任何与他有关的信息。我相信三姐多少知道柳湘莲的底细,也知道他在感情世界并非是尘埃不染的男人,也许这也是她敢于放任自己对他心生情愫的一个原因。柳湘莲对婚姻的要求只有一个:绝色的女子。这话听起来蛮肤浅,可要落在尤三姐的耳朵里,那就是纶音禅语,因为尤三姐恰巧是除了绝色,其它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女子。一个女人具备聪明果敢的品性,对于男权世界可能更多的是威胁,算不上什么好处。尤三姐与柳二郎实在是绝配。

尤三姐一步一步实行的婚姻救赎过程,其实到此为止,她做的很周密,也很成功。我相信她已经把种种可能的结果做了设想,柳湘莲拒婚应该是她最担心又认为最不可能的一种。柳湘莲一介落魄浪人,整天眠花宿柳,做的又是见不得光的勾当,在达官显贵的病态习性中寻机钻营,随时都可能招惹官司。而三姐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千金,但起码她是赫赫三品威烈将军府的亲戚,吃喝不愁,美貌无比,这些硬件扔在任何平头百姓身上,都砸他一个趔趄。三姐要自行择婿,贾琏甚至都有“你看上谁就是谁”的狠话。若柳湘莲是高不可攀的清贵公子,一介龙阳之好的皇商薛蟠,恐怕不敢放肆地把他当作面首勾搭、取乐。从品行,到门第,柳湘莲都不比尤三姐更高端。

尤三姐脾气爽快,为人干脆利落,扭捏害羞不是她的特点。尤其是都闹到那个地步了,说个人名出来有何难的。尤三姐只所以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是因为她深有顾虑。自己身陷孤邸,现在又面临她有生以来最不确然的一个决定,一不小心错迈一步,都可能变数陡生,四面楚歌,无力抵御。而作者自然比我们更了解实情,也就更体贴笔下的人物。柳湘莲毕竟只是一个独自漂泊的浪子,三姐是担心暴露太早,让贾珍有了作梗的余地,致使夜长梦多。如果等有了柳湘莲返京的消息后再讲出来,到时候趁热打铁,一蹴而就,谅贾珍之流也来不及耍手腕。

可惜了三姐这般聪慧痴绝,这般果断勇为,周密盘算,这一场通过婚姻进行自我拯救的努力,终归还是白费了,她无法自救。柳湘莲也救不了她,还某种程度害了她。她最终选择了放弃,放弃了自己,也放弃了所有人。因为他们所有人,在她的悲剧命运中都扮演了一个推动的角色。

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可以幸免。雪崩之下,也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包括自己。

可怜春色空,累了双眸。平生意,羞了富贵,老了青苔, 已是这般时候。 知己何在?误了琴弦,冷却了茶盏,浊酒一壶可暖喉? 深醉浅眠夜半灯,梦断,惊艳了红楼。最是无赖庭院,花影正扶苏,无心续箜篌。自煎熬,也成痴,杨花不解情,乱遮孤旅,旧恨如钩。遇君红尘路,巨眼识穷途。何处天涯,仗剑断此耻与愁。桃花易碎,碧血难收,一身刚烈谓何求?终究是阴阳两别,云散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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