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年后，那时我还住在上海华山路上，左靖领着一帮朋友来找我们。记得那天去了华山路上的越南餐厅“非常越”，一幢老式的洋房，简素的装修，挂满了陈英雄的各式电影海报，二楼午后明亮的黄色和梧桐树摇动的暗影相互交织。我们喝着最地道的放了过多炼乳的越南咖啡，我果断地讲了我的新想法：要去徽州，住在徽州的老房子里，在中国最地道的老房子里喝咖啡，听歌剧，欣赏世界音乐，看来往过客。这真是个意外的话题，一个下午风铃不断地发出悦耳的响声，左靖的嘴真的笑歪了，朋友们都高兴极了，而那时候，徽州对于我的印象仅限于大一的一次写生。
第二天我和小光踏上去徽州寻房的火车，从此走上了人生的另一条路。陶渊明这样写道，东晋太元年间，有一武陵人以捕鱼为业，一日他沿着溪流划船前行，竟然忘掉了路的远近，忽遇一片桃林，夹溪水两岸有数百步之长，其中没有其他树木，地上芳草鲜嫩优美，遍地是掉落的桃花瓣。渔人觉得很惊奇，又继续向前走，想走完这片桃花林……从古至今，无论帝王将相，文士高人，还是贩夫走卒，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在设想着自己的这一片桃花源，我们也不例外。三月的黟县，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正在怒放，淡白细小的野桃花夹路相迎，而潮湿幽深的灰墙大院低调地叙说着古人的奢华。当时的县城，县衙正堂还在，窄窄的街道，阳光通常从两旁低矮的小楼直射而下，而一出城，又见金金黄黄的田野，很像梵高的阿尔。老街不太长，什么铺子都有：花布店，铁匠铺，弹棉花，卖雨鞋百货……应有尽有，老街的开头就是著名的呆子饭店，大厨老板就是呆子本人，老婆卖馄饨，小笼，炒面，烧麦，茶叶蛋……呆子就炒几个黟县土菜。呆子常常得意地嘲笑老婆：你卖几碗馄饨才赶上我炒一个菜的价钱？有几次去县城购物忘记带钱了，试着找呆子借，呆子拿出了所有的十元五元全数借给了我们，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距县城十多公里就是西递村，90年代初，我们一帮子同学是坐着拖拉机下来的。在西递村几经周折，中间反反复复经过一月有余的寻找，终于找到了一处僻静小巷内的老屋。在最早的时候主人便离开这里去上海做生意,这里就变成他的远亲养猪的地方。原主人老胡是上海复旦大学的离休教授，他把老屋里留下的所有东西都赠予了我们，我在老房子里还找到他十八岁起用毛笔写的日记。那天胡教授来的时候，天上下着滂沱大雨，他带着过度肥胖的上海老伴，行动不便打着伞，硬上了山给祖坟上香。他们忏告祖宗：年纪大了，实在保不了祖宗的老屋，所以转与现在的年轻人，希望祖宗也好好保佑他们。后来每逢清明，我们都为胡家祖坟上香，直到后来景区的老坟外迁，夷为平地。
就这样，十万元买来的猪圈，变成了诗人的家。但这小小的三层楼房，却差不多花了我们近两年的时间才改造成功。这两年时间，与其说是修房子，倒不如说也是我与徽州的传统习俗和生活磨合的两年，就这样我被活生生地磨成了一个地道村妇。每一种经验都等于零。在老房子的二楼上做卫生间，在头顶上装玻璃，看到过路的云和飞鸟，拆旧补旧，拆新补旧。在今天看来，这些都很容易，而在十几年前，乡下的房子，人是不上二楼的，更不说要修卫生间。记得当年和当地的工匠一起研究，找各种可行方案，我总是喜欢拿着一个专用的小凳子，在一处需要改造的地方一坐下来就是几个小时，以致于工人们都一度怀疑女主人有精神问题。一碰上农忙播种，收割或是养蚕上山时节，工地就没有人来了，一歇又是好一阵子，干着急，可是在乡下就是这样，万事急不得，入乡随俗，不是你有钱就能使得动别人。逢上红白喜事，全村的人又要去帮助，斗牌喝酒，歇工；开头年尾，也是要休息的，又是斗牌喝酒，轮流吃百家饭，这样又过掉一个正月。终于跌跌撞撞，纷纷争争。她终于还原是她了，不再是那个臭哄哄的猪圈，她躲在这个僻静的小巷内，容易错过，也容易惊艳。屋子在村子的最高处，所以登上三楼便可以看到西递全景。特别安静。整栋三层的建筑，简洁朴素，没有过多的雕刻和
花样，我们保持了她原有的性格，又融合了乡村的朴素与轻松。屋子充满了怀旧的气氛，乡村和世俗的愉悦，这也是主人本身追求的简单而丰富的生活——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也没有人发现你的与众不同，这就是我们最初梦想开始的地方。
第二家店是在一个自然的村落——碧山。出县城往北三公里，两个丫子路，永远右手，过桥，五十米即到。猪栏酒吧碧山店就无声无息匿藏在这个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被遗弃的院落里，不明所以者还以为走错了片场。这是一个真实而自然的村落，境内千亩桑田，自然风光优美，是仍然保留原始农耕文化的地方。春天时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油菜花，而油菜花过后，紧接着开放的是漫山遍野、五颜六色的映山红。这是一栋清末民初的建筑，两进的天井，十米的高度气势恢宏。保存完好的雕刻以及摆设讲究又不失大户人家的典雅。原主人曾做过美孚石油公司的总代理，也是本地最大的盐商。她像一个大家闺秀，宁静而庄重地处立于田野之中，不需要买
门票。有前后两个院子，小水塘，巨大的公共空间。两个可以看风景的平台，分别在二楼和三楼；二楼还有一个书房，可以阅读、听音乐和聊天；一共有九套客房，房间也各特色，二楼的雕花大床也是法国影星朱丽叶·比诺什的最爱。
碧山村再往深山里走，在山的尽头，有猪栏的第三家店。第一次看到它是一个傍晚，风雨欲来，当时我惊呆了：田野尽头，乌云压阵，只剩下那几栋房子，和比房子更高的大树静矗在那里。云停在屋子和树顶上，那时我就认定了这是最接近心灵的地方。屏住呼吸，四野安静极了，到处是灰色的明亮，这种静让你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不屈从于任何外力的驱使，并等待觉醒的那一刻。霎那之间，我好像迁入到了一片灰色的红尘。全世界放下了所有的脚步，放下满身的落叶和灰尘，这就是建筑和自然以至于你的心灵完美契合的一个过程，相依共存的灵魂所在。
△未改造前破败不堪的老油厂
这个废弃多年的古代油坊，做过民居、人民公社、榨油坊和竹针厂。我们尽最大可能保留了建筑外貌和各个时期的历史印迹。从远处眺望，被改造后的建筑群体高低错落，自然散落于田间，不惊扰以及不侵略周围的环境和视野。谦逊而质朴，一个从田野里土生土长出的乡村客栈，建筑材料不仅大量利用了旧木料、旧砖旧瓦，甚至家具陈设都用一些不起眼的旧物来改造。这些重新被利用的旧物承载着一个时代的全部温情，一个自己与另一个自己在光阴里隔世重逢，让生活回归本来面目，黄泥外墙和内墙、没有被油漆的门窗旧家具，每一个卧室都有和户外相连的露台或小院，实现了与自然的一起呼吸、互相融合。这里也是最早的居住空间和生产空间，它貌似冷静，像一个旁观者，说着与自己毫无相干的事情。而打动人心的地方，正是没有设计的设计。从外表看上去，它特别的谦逊和顺，路过不注意都不会发现这原来是一座乡村客栈。在设计和被看的过程中，它跟河流、田地、道路，以至四周的环境是如此地贴切和融合。这也是主人最早的初衷。我们来这里是要变成当地人，是选择在这里生活，我们将和他们一起享受这儿的阳光、雨水、道路，而不是一个侵略者。所以我们新造的屋子不能超过大树，我们的灯光不能惊扰了星空。我们不是要在田间植入高大的建筑，向自然和空间索取。我们来农村不是改天换地，过度地索取和开发，这样的做法会把子孙后代的福报都挥霍尽了。
这里最突出的设计是最大化地做到空间的自由与实用，以自己为主体，被人所用，也是设计者对环境最大的敬畏。这里一共被改造成差不多二十套左右的客房。众多的公共空间是猪栏的一大亮点，百分之九十的公共空间和百分之十的客房对比。二十间客房就算全部住满，每个人都还能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独处。每一个房间的设计都是不同的，都有意外的不规则的阳台，甚至可以再现小时候爬出外婆家的小窗户、到隔壁屋顶晒太阳的情景。设计的魅力来源于各种生活、经历、想象，有惊喜、有意外，使空间富有超强的诗人对时空交错的最大的想象力。什么样的房子，什么样的摆设，使用什么样的物什，就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而不是金钱所能堆砌的。简单、质朴、自由、安逸，有地域性和历史性的记忆，有故事的陈述，这也是整个三号店设计的思维。
这里陈设的物什大部分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物品，这些流失于生活记忆中的点点温存和记忆片段，像一些陈芝麻烂谷子在此一一再现。七八十年代第一批自制的农民土沙发，整形后重新设计了新的沙发套；手工织布、麻布、粗双线加上百褶底边，怀旧而时尚。各种年代的小凳子，手工幼儿三轮车、铁木椅、老风琴，改制的旧台灯……旧物的收集再利用，一方面让世界少产生垃圾，另一方面也满足了恋物、恋旧重新设计的大胆欲求，增加了生活媒介的趣味与日常性。我们每用一只旧木的家具，山上就会被少伐下一棵或数棵大树，与其去种植，不如去保护和利用，这也是对自然恩赐的一种珍惜。老家具有村里捡来的，有旧货市场淘来的，甚至把一些老的牛圈拆下来做新的改造。空间中随意置放着平淡无奇的各种生活生产用具，主人迟迟抓住不放下的，其实是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或者父辈身上的那些记忆，内心无可替代的深藏的柔软。
它们无声而有力地传达着一种固执的情感，保留了对乡村的最美好的记忆和怀念，远离浮躁，让心灵获得最真实的安宁。一栋建筑就是一段历史，有它的过去和现在。一个设计者一定要从灵魂深处去了解它，才能维持它的现在，尊重它的过去，描绘它的未来。猪栏的第二个亮点，所有的服务员都是村里来的。妈妈、阿姨、下岗女工和本村外地归来的妹子，是一大风景。你会看到厨房的大厨原来是不识字的阿姨，但她会在上班的路上采来各式野花，供店长插于每个空间。当客人夸赞花美的时候，她那张沧桑的脸上会露出天真而得意的笑容。
这里所保留的坛坛罐罐、老灶台，甚至一些乡下熟悉的器皿，是一个完完全全、地地道道的中国心在做事情。最乡下的东西、最传统的乡村，最古老、最宁静，是我们心灵真正所需求的。我们希望来到乡下，放下粗陋，放下一切的浮躁，升华美好，追求单纯。这些破破烂烂的老东西，可能没那么耀眼，没那么繁华，可正是这些被保留的细节，能让我们找到记忆里越来越淡的过去的时光。它承载着一代人或几代人的情感。
在乡下就是要入乡随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几年的乡村生活已经使我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通常我起得比较早，起来后就会到河边的禅房打坐，禅房面对小河，每天听着同样的河水永无止息地流淌，静静地安住于当下，活在当下，境界自在其中。真正的世外桃源在哪里？在我们的内心，就是我们身边最熟悉的生活。安于生活，便是美好。有时候也会看到住店的客人在禅房打坐，那我就会悄悄退出去，或静坐在一旁。禅房出来，是一大片菜地和果园，我不喜欢造景和园林，喜欢把所有的空地种上最当季的蔬菜和果子，通常会和我的客人和小鸟分享它们。也许有人说，乡下没什么可玩儿的，而真正的开心和放松不是娱乐项目，而是在自
然中享受自己。
有远方，有果树菜地，有潺潺溪水，也有书籍和面包，一天的光阴就如此这般虚，度。书没看完，走的时候也可以买走。不幸的是虽然不停在买书，书还是越来越少，但我很高兴那些书不见了。可能很久很久你没有亲近过一本书籍，一本书可能就改变了你的想法，你的方向，一本书可能会渡一个人。傍晚闲时，或漫步于田野，或者坦座一席，看农人播种。天色慢慢暗下来，蛙鸣虫声激昂，碰到惊人月圆时，红色的月亮恍若红鱼金钩。随着夜幕的降临，狗窝小酒吧开始热闹起来，这是村里一所八十年代的包子铺改造的，说是酒吧，但是它不同于城里买醉的地方，这里差不多成了乡下人和城里来的客人的集散地。城里人可以来这问个路、打探一下风土人情，要知道村里最早、最隐秘的秘密，这里是个好去处。村里的大妈们也会来这里喝一杯。来了亲戚朋友最体面的招呼不再是搓一场麻将，吃一顿鱼肉之席，而是领他们到“狗窝”里喝一杯咖啡，点一杯鸡尾酒，吃一份炸鸡翅或洋葱圈。但是一直被他们吐槽的是“狗窝”里的咖啡没有碧山书局的甜，没他们老板舍得放糖。大妈们喝咖啡也自有她们经典的动作：太烫用勺子带吹的，像喝粥，往往成了城里观光客的一大看点。不知不觉，时逢球赛，本地人外地人都会凑在酒吧里为一场球厮守一夜。欢乐的呼声洗落了一天的疲倦和烦恼，一切生活的不如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来“猪栏”的客无论是万里迢迢从国外而来，还是国内的一些地区，他们大部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闲散、懒。实在是猪栏的公共空间太大了，他们甚至能足不出户，找到自己的小河，找到自己的菜地，找到自己的书屋，找到自己看田的大露台。看看小鸟打架，看看松鼠做游戏，基本出门不到一两个小时，门一打开——“我又回来了”。真把“猪圈”当家了。但是附近也真有不少好的去处，光一个碧山村就够你溜达一两天。店里有不用打招呼就可以随时被骑走的自行车，可以田埂上荡一荡。路上会碰到放鸭的继发和他的鸭子们，赶马车的阿力，唱黄梅戏的来狗哥来狗嫂。碧山书局是村里必逛的亮点，它是一座巨大的老祠堂。村里的乡绅汪老师就是书店的店员，这里有各种关于碧山的明信片、纪念品和各种新书，村民也会在这里浏览。你也能看到他们一边捧着晦涩难懂的书，一边哄娃，一边拉家常。直到书店关门，可能一页书也没翻过。跟着游客傻乐，等着夕照回家。冷不丁在哪一个周末，这里会有一场诗歌朗诵会，或者乐队的演出，你甚至也能听到余秀华用口齿不清的嗓音在朗诵：春天是个骗子。我爱你，老骗子。一切都是村里的自娱自乐，没有什么门票及入场劵。大礼堂也常有本村的黄梅戏表演，你会看到来狗嫂——七十岁的大妈——放下锄头、翘起兰花指就给你唱一段《贵妃醉酒》，结束后按捺不住的客人也会冲上台去，唱首流行歌曲。拖鼻涕的孩童无意溜上舞台扯主持人的长衫。主持人一边去打孩子的手，另一只手拿着话筒继续主持。反正在碧山一切都不是不可以，一切都刚刚好。
如果脚力好，不妨沿着溪涧去徒步。沿路有宋代古桥、黄泥屋，牵着牵牛花，带着不相识的流浪狗，顺着溪水。有时溪水在你的左边，有时溪水在你的右边。有时候在此岸，有时候在彼岸。一个人走一个人要走的路，有一个人的乐趣；几个人走是几个人的乐趣。山中无岁月，山里要岁月何用？无论春秋，疑是晋魏。农人穿着上个世纪的服装，带足一天的干粮去田里干活，天黑了回来，点灯、烧火、做饭、喂猪，活在当下。每次走过这一条道，我似乎都会遗忘我学过的所有语言。夏天的时候也可以选择去鸳鸯谷游泳，别指望太高，这里可不是什么游泳池。山里的溪水清澈见底，看得见河里的石头，蜻蜓会落在你的头上，两岸开满了打碗花。碰到村里的孩子，没穿衣服下溪，你死死地守在岸上，他就不能上岸。最后不得不站起来，背对你慢慢退到岸边。
本文作者：寒玉，首刊于《碧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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