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章太炎与刘师培订交。1905年2月23日，《国粹学报》发行。章太炎和刘师培都是《国粹学报》的重要作者，《国粹学报》上也登载了许多章太炎和刘师培之间的私人书信。《国粹学报》时期是二人学术思想发展的重要时期，狄霞晨老师在《博学于文：中外思想学术交汇下的刘师培文论》中对这一时期二人的学术思想观点做了细致的分析。
刘师培与章太炎均为《国粹学报》的核心人物。尽管在文论及经学立场上存在差异，但两人对“国粹”的热忱却是发自肺腑，也成为他们之间最为深厚的联结。
章太炎像
章太炎将刘师培视为平生知己，在书信中多次向刘师培表达惺惺相惜之情。1903 年两人刚订交，太炎在给申叔之信中便直言：“数岁以来，以世无㡪人，自分臣之质死。今者奉教君子，吾道因以不孤。积年郁结，始一发舒，胜得清酒三升也。”直陈自己多年以来无人可以与之论学的孤独，以及遇到申叔之后得以抒发陈年郁结的畅快。刘师培也以诗相赠，以“从知襟抱海天开”“天留词笔嗣邹、枚”，倾诉自己遇到同道中人时海阔天空般的惊喜，并对太炎的文笔大为赞赏。未几《苏报》案发，太炎随即入狱，直至 1906年才出狱。1904年刘师培有诗怀念太炎：“枚叔说经王戴伦，海滨绝学孤无邻。薑斋无灵晚村死，中原遍地多胡尘。”他把章太炎视作绝学的继承人，其经学可以与王夫之、戴震相提并论，对太炎学术的推崇可见一斑。1906 年，太炎出狱后即赴日本，并致信申叔，说自己十多年以来也在钻研《左传》，但“独弦寡和，方更寂寥。念昔仲师与侍中，同处明、章之世，征之史传，未有交通踪迹；彼此商榷，复无其文，良为悼恨。吾辈生丁衰季，与郑贾二公，所遇殊绝。子漱江流，我迎日出，相距一苇，竟无遇期。方之前哲，又益悲矣”。把自己与刘师培比作东汉经学家郑兴与贾逵，郑、贾两人虽同处一世，却未能商榷沟通，留下只言片语，令人惋惜。当时刘师培在国内，章太炎在日本，两人不能相从问学，殊以为恨。刘师培得信之后，携家人一道前往日本，与太炎重聚。
刘师培像
两人交恶后，章太炎不仅写信给孙诒让请他从中调和，还屡次在刘师培落难之际伸出援手。1912年1月11日，当刘师培在四川生死未卜时，章太炎与蔡元培在报上公开发表《求刘申叔通信》，26日又联名致电临时大总统府，请求保全刘师培性命。在给申叔的信中，太炎亦极写失和之恨：“与君学术素同，盖乃千载一遇……仆之于君，艺术素同，气臭相及。猥以形寿，有逾恒人，视之若先一饭，精义冥思，亦有多算。君雅好闻望，不台于先，我自谓文学绪业，两无独胜，怀此觖望，弥以恨恨！然仆岂有雍蔽之志哉？学业步骤，与年相将，悠悠之誉，又非由己，畴昔坐谈，盖尝勤攻君过，时有神悟，则推心归美。此盖倗友善道之常，而君岂忘之耶？自顷辀张，退息坟典，匈怀相契，独有黄生，思君之勤，使人发白。”在太炎看来，两人学问相当，趣味相投，千载难逢。交恶也是因为小人挑拨离间，并无深仇大恨。小人汪公权已死，申叔投靠端方，所托非人，希望他早日迷途知返。
太炎还有一诗《丹橘》表达失去挚友之痛：
一
丹橘苞兮，莽竹筱兮，之子之远，劳心妯兮！
二
鼓箧其鼞，朋友孔迩，豆羹之愆，胡斯裂眥？
三
行道茀茀，中心怏郁，送子浮海，我行不述。昔尔出居，欲衁如醊，我虽颂系，诒汝全活。
四
死丧之戚，尔惟我眷，嗣我德音，槁骨以宴。谁谓久要？如冰斯泮。谗夫交构，使尔心怨。
五
天道无远，谗夫既丧，何以漱浣？其痍其壮。越畹望之，度畦乡之，不见广陵，蓬莱障之！
六
檴之矣，不宿乾鹊，民之睾矣，如狙如玃。知我之好，匪伊朝夕，尔虽我刲，我心则怿。
七
一饔一飱，朋友之纪，黾勉同心，不宜有惎。我思美人，其臭如茞。谓余不信，有如仓海！
其中“广陵”指向刘师培的家乡扬州，“谗夫交构，使尔心怨”指两人因小人挑拨而结怨，“谗夫既丧”指汪公权之死。全诗抒发思念之情，希望两人能够和好如初。观章太炎存世文字，未见其向第二人表达过此等情谊，而在两人失和之后，章太炎一直积极主动地想要修复这段友谊，于公于私都已经做到了极致；刘师培之心亦非草木，并非无动于衷。新近发现的一封 1912年刘师培致章太炎书信便是两人交往中的珍贵史料。
此信用典雅的骈体写成，用典既多亦古，是笔者迄今所见唯一一封刘师培公开自述其人生困境及心迹的文字。在此信中，刘师培披露了许多不为人知之事。他对太炎诉说：别人总是说自己变节，其实是有冤难诉。当年自己举家在东京，开销极大。八年流亡在外，没有固定收入。除了母亲需要赡养之外，还需承担家中大伯母及刘师苍两位遗孤的用度，时常入不敷出。正是因为如此，才想出要诱骗端方出资的主意。不料自恃聪明，却遭挟持。《衡报》被封后，他孑然一身回到上海，与邓实、杨天骥相会，却被赵椿林、洪述轩等人所哄骗而成为端方幕僚，实际上被冷落三年。跟随端方北上之后，也是足不出户，从不参政。他想过要逃离，实际上却是插翅难飞。孙毓筠、汤寿潜都知晓其中情况。尽管如此，自己还是想办法暗中帮助了昔日的革命友人段昭、吴崑等人。1911年夏，他本来打算应李光炯之招去云南，但因为途中缺乏盘资，再度被迫与端方同行前往四川，途中经历种种忧患。在内乱之中，他也是站在革命军这一边的。民国成立之后，自己本来想奔赴南京自证清白，从此隐居，但成都学人好意相留，路上还有危险，所以尚未启程。这三年来，自己一直在专心著书。研究《左传》《尚书》《周官经》，做了许多校勘工作。他还是希望能够回到东南，并未计划在成都久留。落款中仍用“光汉”旧名，表明自己已恢复旧日革命立场。
上海梅福里，1903年刘师培曾藏身于此
信中，刘师培心怀感激，态度谦卑，颇愿与太炎重归于好，亦已恢复信任。他以往给太炎的信多为纯粹论学，唯有此信中表现出了极为罕见的微妙情感，也难得地诉说了很多未曾公开的秘密。他惭愧、后悔、失落、痛苦，这些情绪都毫无保留地书于纸上。他承认两人失和是因为有奸人挑拨，自己愚昧不察而心生怒气，从而迁怒于章。在信的开头，他就对这件事直言不讳，并诚恳道歉：“远复祗悔，匪一日矣。”他将太炎视为可以信赖的至交，就连家中的琐事、丑事都毫不忌讳：“家室勃谿，交相谪謟，公所睹也。”他不厌其烦地把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向太炎和盘托出，渴望能够获得同情与谅解。他向太炎倾诉：很多莫须有的冤屈，那样不负责任地扣在他的头上，让他无比痛苦。虽然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总是遭遇众人诽谤；即便有回转之心，也无回转的机会。在说到自己在四川经历的种种磨难时，他甚至感叹“仰展史册，殆寡拟方”，觉得自己所经历的忧患即使在历史上也找不到几个了，周公经历的忧患都不及自己的万分之一。在刘师培的存世文献中，极少有此类自我辩护、申诉之文；也仅有陈独秀、陈去病等极少数朋友曾获知他 1908 年后的心路点滴。若非诚心悔过，并将太炎视为莫逆之交，刘师培是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并将其公开发表于报端的。
“申叔与太炎，初以说经而交密，晚以政治而途分。”后来刘师培加入筹安会，章、刘在政治上的分歧越来越大，隔阂也越来越深，关系再难恢复如初。不过，两人因“国粹”而形成的默契却从未消失。申叔身故之后，太炎依然以种种形式纪念着这位挚友。
博学于文：中外思想学术交汇下的刘师培文论
狄霞晨 著
IBSN:978-7-5554-1729-3
2021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
定价：68.00元
内容简介
本书为研究刘师培文论的专著。刘师培是近代著名的经学家、文学家，在我国近代学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本书围绕刘师培的文论展开，综合对刘师培文学、历史、政治、伦理、地理等方面成就的研究，重点系统地讨论了对于刘师培的文学研究与学术思想的关系、其文论的核心以及中外渊源承续、报刊与其文论建构间的关系、文论建构与同时代人的关系、与新文学的关系等方面的问题，从整体上把握了刘师培文论发展的思想脉络，在一定程度上开拓了刘师培研究的边界。本书的跨学科研究方法，打破了学科壁垒，做到了融会贯通，为跨学科研究提供了范例，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作者简介
狄霞晨，江苏溧阳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学士，复旦大学文学硕士、博士，现为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曾在台湾大学、日本神奈川大学访问学习。出版有合著《中国近代文学编年史》《新文学的先驱》等，译著有《世界的故事》等。
排版：碧云
制图：傅翔
微信号 : glssc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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